林修远见他不为所动又道:“我若死了,你绝无可能活着走出这条巷子。倒不如拿了钱速速离去。”
那刺客已行至林修远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因痛苦而失去行动能力的眼前人。今日接到任务除掉这个年轻的朝臣,也不知道他身边那个劲装的年轻人是谁,算他们命不好,非要去惹这京中的大人物,他冷声开口:“话真多。”抬起手,手中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线。
林修远避无可避,猛地伸出双手捉向那刺客腕间。
只听得“噗”的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随后一柄雪亮的剑尖停在他眼前,温热的液体顺着剑尖滴落在他脸上,林修远惊魂未定的看着眼前人,那刺客也同样难以置信地看着从自己胸前透出的那柄利剑。
玄钧扣住那刺客肩膀将他一把甩开,俯身蹲下,他还喘着粗气,温热的气息喷薄在林修远脸上。
“修远!你怎么样,可有哪里伤到?”
他手上动作未停在林修远身上摸索。
林修远呆愣的看着那倒在一旁的刺客,看着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
玄钧摸到林修远左臂时,林修远这才痛的瑟缩了一下,玄钧收回手,掌心上沾染着冰冷滑腻的液体。
“伤得如何?!快!回府!传太医!!”他声音急促,带着未散的惊怒和后怕,他想将林修远扶起,又怕他身上还有其他伤。
林修远终于回神,强撑着旁边冰冷的石壁艰难的站了起来,气息虚弱:“殿下,臣不过是皮外伤而已,无碍,倒是殿下您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无碍。”此时锦衣卫已将外围刺客尽数解决,纷纷举着火把寻了进来。
玄钧这才看清林修远膝间有摔伤的痕迹,手臂处的衣袖被割开,血迹渗透了大半个袖袍,脸上滴落的血映衬的他面色愈发苍白。他心中更是气恼,两步上前一把打横抱起林修远。
林修远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得低呼一声“殿下!此举于礼不合!快放臣下来!”
玄钧却置若罔闻,手臂稳稳托住他膝弯与后背,步履坚定地朝巷口马车走去。林修远身上淡淡的血腥气混着冷冽夜风钻入鼻腔,让他胸口发紧。
林修远急道:“殿下!臣只是手臂受伤,尚能行走,不必如此!”他挣动了一下,牵动伤处,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弱了几分。
“若先生真能走,刚刚又为何不躲?”玄钧终于开口,声音暗哑,“先生伤重,不必逞强。”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此乃学生之责。”
林修远被他这完美的理由堵住了嘴,声音卡在喉咙中,终是没再说什么,他也说不上什么了,大量的失血让他觉得身体有些发冷,刚刚生死存亡之际没感觉到什么疼痛,现在甫一放松剧痛涌来,让他眉头都皱起,他觉得疲惫极了,虚弱的闭上眼,下意识的往玄钧温热的怀里缩了一下。
玄钧感受到怀中人的安静,低头看着怀中人。只见林修远双目微阖,长睫低垂,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无异,那份平日里的清冷孤傲被脆弱取代,显出一种罕见的顺从,脚下的步伐却加快几分。
候在巷口的锦衣卫早已肃清周边,见玄钧抱着林修远出来,一名侍卫立刻上前欲搭把手。
玄钧侧身避开,声音冷冽,“彻查刺客来历,若有活口细细审问。”吩咐完毕,他亲自抱着林修远来到马车旁,小心地将人送入车厢内,随后自己也钻了进去,声音从车厢内传来,“回府。”
马车并不宽敞,两人挨靠在一起,林修远靠在车壁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玄钧沉默的看着他,抬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揩去林修远颊上已然半凝的血污。
不多时,马车已疾驰至凝辉园门前。玄钧小心的将林修远抱下马车,大步流星直往内院去。
廊下侍立的仆役们惊得跪倒一片。本该明日才归的七殿下突然回府,此刻周身气压低得骇人,与往日温和近人的模样判若两人。更令人心惊的是他怀中竟抱着重伤的林大人,这般逾矩的姿态,令众人屏息垂首,无人敢多言半句。
“愣着做什么?” 玄钧冷厉的声音划破凝辉园的寂静。
“速传太医!要太医院的张太医,一刻之内我要见到人!”他步履未停,边走边吩咐道:
“备热水、烈酒、金疮药、干净细布!”
“所有东西都送往林学士屋内,手脚麻利些!”
行至拐角回廊时,正撞见闻声赶来的陆英。陆英也是一惊,见他怀中满身是血的林修远,脸色凝重起来,半个字也不敢多言。
玄钧瞥他一眼,人已经路过了他:
“封锁内院!所有门禁加双岗,擅闯者,无论何人,立斩!”
陆英抱拳领命,转身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厉声呼喝着调动府内侍卫,纷乱的脚步声随后便响起。
玄钧将人安置在榻上,单膝跪在榻边,就着屋内明亮的烛火,小心剪开林修远左臂的衣袖,仔细查看左臂的伤口。衣袖已被血浸透黏在皮肉上,那道刀伤颇深,皮肉翻卷,仍在汨汨渗血。
仆役端着热水、金疮药等物小跑着进屋,“给我。”玄钧伸手接过浸湿的软布,挥手让旁人退开些。他动作极其小心,试图先清理伤口周边的血污,指尖却因压抑的怒火和后怕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看着林修远苍白的脸色,微弱的气息,憋了一晚上的那口气在心口化为一团火焰开始熊熊燃烧,他真是爱极了眼前这人,又恨极了眼前这人!
恨他的独立隐忍、恨他的算计谋划、恨他永远冷静疏离的姿态。
最恨的,是他这般狠心!一个人究竟要经历什么才能狠心到如此地步?!在他林修远眼中,所有的一切皆可为棋子,政敌也好,学生也罢,哪怕是他自身,他都可以去利用、去消耗、甚至是放弃!
玄钧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他猛地挥出一拳砸在床柱之上,巨响震得帷帐晃动惊醒了林修远,他缓缓睁开眼睛,对上玄钧猩红的双眸:“殿下?”
玄钧依旧跪在原地颤抖,好一会儿后,他才放松了身体,垂下了头。
他该恨的……是无法保护他的自己……
他垂着头林修远看不清玄钧脸上的神情,只听见玄钧沙哑的声音传来:
“先生在坚持一下,太医马上就到。”
林修远点点头,要说玄钧这嘴还真有点东西,刚说完没一会张太医便提着药箱被侍卫一路请来,跑得气喘吁吁。
玄钧起身走至一旁,张太医靠近榻边一瞧满袖的血,脸色骤变,忙不迭地打开药箱。
“张太医,” 玄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用最好的药,无论名贵与否,今日必须止住血。府库若没有,持我令牌去太医院取!”
他看着太医拿出针线,目光落在林修远紧蹙的眉头上,又补了句:“伤口不能留疤,更不能影响左臂活动。”
张太医手一抖,连忙应道:“是,老臣省得。”
“治不好,” 玄钧的指尖轻轻拂过林修远汗湿的鬓角,语气轻得像叹息,却让太医脊背发寒,“你知道后果。”
林修远在剧痛中睁开眼,看见玄钧俯身的身影。他想开口说 “不必如此”,却疼的说不出一个字,只好咬着下唇发出些细微的闷哼声。
太医清创时,林修远疼得浑身紧绷,玄钧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伤口,待在房中看着这一切明明让他心疼如绞,他却自虐一般不肯离开半步。直到药布缠好,老太医松了口气,他哑声道:“多久能好?”
张太医一边帮林修远处理膝盖上的伤一边回道:“回殿下,林大人失血过多,需静养至少一月,左臂切不可用力。”
那膝盖上淤青一片,摔得血肉模糊,看的张太医直皱眉,小声提醒道:“这腿最好也是少动,虽未伤及要害,但要想好得快些还是少挪动的好,养个三五日在下地更为妥当。”
玄钧“嗯”了一声,待太医全部处理完后挥手让其退下,偏院重归寂静。他坐在床边,看着已然昏睡过去的林修远,伸出手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几缕碎发,指尖流连在他的侧脸。
“修远……”他轻声呼唤。
林修远眼睫轻颤却未醒,玄钧犹豫再三后俯下身,在林修远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林修远眉心无意识地蹙了一下,仿佛被什么惊扰,随即很快又沉入更深的黑暗。
玄钧依旧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林修远的睡颜,不知过了多久,锦衣卫小队长轻步进来,看了一眼榻上的人,声音压得很低:“殿下,刺客共计八人,毙六人,活捉两人,只说是‘受人重金雇佣’,再问不出别的。现已……自戕。”
玄钧声音冷淡:“兵刃呢?可有看出什么?”
“皆是些寻常兵刃,无任何标记。”
玄钧冷笑一声:“那就备文书,报给刑部。就说本殿夜归途中遇刺,幸得林学士忠心护主,以身挡刃,才免于难。”
“林学士重伤昏迷,本殿无碍。此事关乎皇子安危与朝臣性命,着三司彻查,务必揪出幕后主使,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那侍卫应声退去后,玄钧在榻边静立片刻,又俯身替林修远掖了下被角,起身走入庭院,陆英正在庭院中等他。
陆英:“殿下怎么今夜就归了,也不让属下去接您。”
玄钧见了他眼前就浮现出林修远那双疲倦的眼眸,声音也没好气:“你就这样当差?成日传些假消息糊弄你主子?”他抬手指向林修远的屋子,“那般模样,也叫一切安好?”
陆英是实在为难,他也不知如何解释:“是……不是,确实是还好啊……”
玄钧气不打一处来:“嗯,还学会顶嘴了,当初就不该把你留在府上。”
陆英急了:“不是,主子,我是有苦衷的啊!”
玄钧转身:“有何苦衷?”
陆英喉结滚动,思忖再三磕巴的说道:“本来一切都挺好,就是……就是那日不小心被林大人逮着了……”
尤记那日,陆英正打外头回来,他刚按玄钧的吩咐查了关于林修远过往更为详细的信息,那份卷宗摘要还揣在衣襟里头。
前脚跨进府门,后脚便在庭院中遇见了林修远,他站在廊下不知道在端详着院中的什么,神色淡淡。陆英心里一虚,想悄声绕开,却听得林修远开口唤他。
“陆英。”
陆英脚步一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躬身行礼:“林大人。”
林修远仔细端详了眼前这年轻人一阵:“来府上也有些时日了,之前是在哪里当差?”
陆英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强作镇定:“回大人话,属下原是京畿巡防营的普通卫兵,蒙殿下不弃,提拔到身边听用。”
林修远轻轻“嗯”了一声:“跟着殿下自然是前途无量的,只是……这次怎么没有跟在殿下身边?”
陆英垂首:“殿下体恤,留属下在京中协理府务,处理些杂事。”
林修远恍然大悟的一笑:“哦!原是如此。”
他靠近两步,分明是笑容和煦却无形中带着些让陆英透不过气的压力:“不过你刚入府不久,也许不知,殿下现下不在京中,府里大小事务皆有本官打理,往后你要办的杂事皆要先回禀于我,经我示下后方可行动,你可知晓?”
陆英心头猛跳,应道:“是,属下明白。”
往后的日子,陆英的日子便难过起来。
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办了何事,都得事无巨细的给林修远汇报一通,林修远往往只是品茶静听着,也不多问。但林修远这人记性极佳,每当陆英编的话与上次稍有出入时,林修远就淡淡的追问一句:“好似与上次说的不同?”
陆英尝试以记错了辩解,林修远则会从抽屉中掏出一沓纸页翻找些许,指着一处记录说:“喏!没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