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是对方的战友,是倾盖如故的知己,如今细想才发现,他从未听林修远提起过家人,从未听他说起过故乡。逢年过节,他似乎也总是独自一人,或在翰林院当值,或在凝晖园那方小院里独自看书,未见过他归家省亲。他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孑然一身飘荡在这深宫宦海之中。
而这一切的表象的背后是那血腥的过往,是整个家族轰然倒塌发出的悲鸣,是那场烧毁了一切的大火,连同他原本的名字与身份一同化为灰烬,只剩下一个叫林修远的躯壳行走于世间。
他将那只微凉的手握的更紧,天光微熹,透过窗棂照亮榻边二人。
第二日午时过后林修远才悠悠转醒,额间传来温热的触感,他艰难的睁开双眼,只见玄钧手执一方素帕,动作轻柔地为他拭去虚汗。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喉咙如吞了刀子一般,疼的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玄钧见他醒来眼底掠过一丝喜色,小心的将他扶起靠坐在床榻边,又为他垫上软枕,端起药碗欲要喂他。
林修远伸出右手接过药碗,皱着眉头一饮而尽。玄钧略感失落,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林修远刚被药汤浸润的薄唇,伸手接过空了的药碗放置一旁。
“先生感觉如何?”说着便用手背去试林修远额间温度。
林修远下意识想躲,却因浑身乏力未能避开,嘶哑着声音开口:
“还好,臣这是……怎么了?”
玄钧见温度正常,收回了手:“先生昨夜起了高热,一直烧至后半夜才退去。”
林修远的意识慢慢回笼,原来昨夜那欲将他焚烧殆尽的大火是由高热引起,那些仿若亲历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也总是做着不一样的梦,有他冲出衣柜去搜寻家人时的一剑穿心,有兄长牵着他的手带他逃了出去,更有甚者,他看着面前的玉冠华服的谢铭两相对峙,相顾无言。
他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情绪:“劳殿下费心了。”复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转移了话题,“几时了?”
“未时三刻。”玄钧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
林修远抬眸看向玄钧眼下的乌青:“殿下圣驾已至,该入宫面圣了。”
玄钧点点头,作势起身,林修远又开口:
“殿下,京中流言四起,陛下震怒,臣……昨日与陛下献策,由殿下您彻查苏家旧案。观陛下言行,似有犹豫,殿下切记谨言慎行。”
玄钧才走至门口,猛地回身:“你说什么?!如此冒险的事,你!……”
他两步走回,坐回榻边圈椅上压低了声音,“昨日献策时只有父皇吗?是父皇要杀你?”
林修远摇头:“还有……梁冀。”
玄钧横眉冷竖,眼中杀意尽显,林修远却说:“然殿下不可真查苏家旧案。”
玄钧:“…………”
林修远声音微弱:“陛下此次意不在查案,而是在看,是谁在背后闻风而动,昨日臣斗然献策,夜里就遇袭,若不是陛下出手……”他抬起眼看着强压怒火的玄钧,玄钧已然会意。
玄钧面色阴沉道:“学生知晓了,学生知道该如何处理。”而后声音又放缓了些,替他掖好被角,“先生好生休息。”
说罢起身快步出了屋子,往寝殿更衣入宫,独留林修远一人靠坐在床榻上担忧的望着玄钧离去的背影。
这一切都古怪的异常,背后搅动风云之人又是谁。
昨日流言四起,皇帝便急召了林修远入宫,他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听着皇帝不冷不热的试探。
“林卿,今日城中流言,你可听说了?”
林修远声音平稳,可脑中却如一团浆糊似的团在一起,想不通是皇帝新布下的陷阱,还是有人意图浑水摸鱼:“回陛下,臣入宫前,于街市巷陌间,确有听闻些许骇人听闻之语。”
皇帝倚靠在榻,那双平日里尽显帝王威仪的锐利眉眼半阖着,岁月在他脸上刻满了纹路,他忽然咳嗽两声,枯瘦的手握成拳,绷出皮肤下蜿蜒的青筋,声音依旧不咸不淡。
“连林卿都听闻了,看来这流言传播之广远超朕之所料。”
林修远一刻也未敢放松,反而更警惕起来,“流言无稽,荒诞不经,意在扰乱民心。臣以为此等诛心之论,非但污蔑圣听,更是动摇国本之恶行。当务之急是查明流言来源,严惩造谣者,以正视听。”
皇帝颔首,目光紧锁着林修远不放:“那林卿以为,这件事究竟是谁在得利?又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林修远恭敬垂首:“臣等不敢妄议,然臣以为这流言所指,直指陛下圣德,对臣与七殿下并无益处。”
皇帝忽而一笑,伸手拿过参茶啜饮两口继续道:“你倒是心急,一下把你俩都撇清了。”
“朕上次交代你的事情,你办的很好。林卿觉得,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之处?”
林修远沉思片刻:“臣斗胆了”
皇帝:“讲。”
林修远:“京营器械一事虽让太子殿下头痛不已,但臣以为,太子殿下……为人……”他犹豫了一下,斟酌着措辞“为人谨慎,未必有此胆魄。三殿下年轻气盛……难保不会铤而走险,做出些过激的举动……然,此乃臣之拙见,仍需陛下圣心明断。”
皇帝轻笑:“钧儿离京日久,你当真还知道他如何想?”
林修远言辞恳切:“陛下将七殿下托付于臣,臣不敢怠慢,时刻谨记陛下所托。虽殿下不在京中,但臣坚信殿下品性纯良,况且殿下离京日久,又与朝堂涉世未深,恐难有所作为。”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倘若真是七殿下所为,污了陛下圣德,便是臣教导之过,臣愿以死谢罪。”说完又深深叩首。
皇帝换了个姿势,轻哼一声:“话别说太满,你的脑袋,朕暂时安放在你肩上。”
他手指轻敲着榻边,目光望着窗外那湛蓝的天空,似感叹又似询问:“林修远,朕有时真是想不明白,你说老七品性纯良时,究竟是你天真未泯,还是大智若愚。”
林修远只是叩首并不回答,此时门口的太监进来禀报国舅爷梁大人求见,皇帝微微颔首,目光还望着窗外,还沉浸在刚刚自己那番话的思绪中。
来人一袭月白便服,冠发端庄,由内侍引入殿中,先行一大礼后站定,声音沉稳恭敬,与当初刚走出冷宫时瘦弱怯懦的模样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身姿也愈发欣长挺拔起来。
“儿臣奉旨回京。叩见父皇,恭请圣安。”
“离京半载,见父皇清减了些,可是近日朝务劳神?儿臣虽在庄田,亦心系父皇安康,望父皇保重圣体。”
“儿臣在怀柔庄田数月,勘验水利、清点粮册,方知民生多艰。今岁春旱,儿臣已督造水车十二具,另垦荒田七十亩……此乃明细册录,请父皇过目。”
玄钧兀自说了半晌都没见皇帝回应,他抬首看着出神的皇帝轻声呼唤道:“父皇?”
皇帝恍然收回昨日思绪,坐直些许,刚要开口又轻咳两声:“老七,平身吧。朕听闻你昨夜遇险,险些遭了歹人的毒手?伤势如何?可曾受惊?”
玄钧神色不变:“回父皇,昨夜事发突然,若非林先生舍身相护,儿臣恐已难见天颜。”
皇帝拿过玄钧递来的账册细看,状似随意的问询:“嗯,无事便好。听刑部说案发地点在京城西南的一条巷道里,离你府邸不远。朕记得旨意是命你今日抵京。怎么昨夜便到了?可是庄子上出了什么急务?”
玄钧姿态更低:“回父皇,儿臣不敢隐瞒。庄上事务虽已大致妥帖,儿臣核该按旨意归京,然儿臣却在昨日午时过后收到了一张字条。儿臣惊惧难安放心不下父皇安危,这才摒弃车驾日夜兼程返京。行至南巷时,偶遇林先生车架,儿臣想问询林先生真伪,岂料异变突生,几个黑衣人手持利刃直奔儿臣而来,林先生为护儿臣,左臂为利刃所创,失血甚多,又因惊悸引发高热,至今昏迷未醒……儿臣心中实在难安。”他从袖中摸出一字条递给皇帝,那字条小小一张,字迹潦草难辨,看起来写的急切,上方只草草的写着六字‘京中波澜再起’。
“此事一切皆由儿臣轻信歹人,未遵旨意擅自提前回京,险些酿成大祸,还请父皇降罪。”
他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就是皇帝也听不出真假,他捻着那张纸条看了又看,直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疲惫的抬手揉按,玄钧见他面色不佳忙问询:“父皇可是身体不适?”转头就对着门外的内侍喊道,“快传太医!”
皇帝抬手阻止,“不必。”那内侍刚抬步小跑又被皇帝的命令阻止,只好静立在一旁。
他又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这个变化颇大的儿子,和蔼的一笑:“还得再练练,这么点诱饵便引的你方寸大乱,抗旨夜奔。身为皇子,行事当以稳为重,不可因一纸来路不明的字条便自乱阵脚。钧儿,你可知罪?”
玄钧:“儿臣知罪,儿臣日行事后定当反复思量,慎之又慎。”
皇帝颔首:“你关心则乱,朕可以体谅你这份孝心,但下不为例。”不等玄钧回复,他接着道,“京中流言可听说了?”
玄钧顿时冷汗涔涔,今日的述职,到了这会才是最关键的时候。
“儿臣今日确在街巷间听闻些许狂悖逆语。儿臣虽身为苏家血脉,然先为臣子后为苏家人。”
“儿臣离京半载,虽躬耕田亩,却无一日不感念父皇圣德。苏家旧案,自有父皇圣裁公断,此等诛心之言荒诞不经。儿臣闻之唯有震怒,如今有奸人捏造此等谣言,非但要撼动国本,更是要离间天家父子!儿臣恳请父皇彻查源头,揪出真凶,以儆效尤,以安天下!”
皇帝:“嗯,你能如此想,甚好。”而后他的表情又玩味了起来,“林卿没同你说些什么?”
玄钧:“林先生伤势过重还未转醒……”
皇帝颔首:“你这先生昨日跟朕谏言,由你负责彻查此番流言及……其背后所指的旧案。”
玄钧愕然抬首,满眼的不可置信:“什么?!先生怎么会……”随即他一撩下摆跪了下去,声音郑重而诚恳,“此案干系重大,绝非儿臣所能干涉!还请父皇三思。”
皇帝俯视着地上的玄钧,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这么说,林卿是看错人了?”
转而他话锋一转,已有了决断之意:“其实林卿所言,并不无道理。”
“流言如毒,攻心为上。它所伤的,不仅是朕的声誉,更是这朝堂的根基,天下的安稳!寻常朝臣去查,或畏于权贵,或困于党争,难免束手束脚,顾此失彼。但你去查,则不同。”
“此事朕已有思量。便由你与刑部一同办理。朕要看看,究竟是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此魑魅魍魉之举!也好让你历练历练,我会指派锦衣卫指挥同知张烈协助你,有不懂的可以问他。”
“然,此案意在查清主使,安天下民心。玄钧,你可明白?”
玄钧:“儿臣……明白。儿臣谨遵父皇谕示,以安定民心为首务,还朝堂一个朗朗乾坤!”
退出御书房后,玄钧松开了紧握的双手,指节上的板纸被他捏的汗湿,深深的勒进皮肉中,留下一个触目的压痕,他看着那红的发紫的痕迹,眸光冰冷。
那日书房的争吵,林修远失态的让他不要追查,原意在此。林修远当然绝口不提的压力来自最高权柄者的限制,他接受林修远的谏言也非真心纳谏,而是让自己这个苦主之子,亲自来为这桩疑案盖棺定论,亲自将生母家族的冤屈再次埋藏。
此举,何其狠厉,又何其精明!
那人的心中,没有什么骨肉亲情,没有什么沉冤昭雪,只有冷冰冰的权术与制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