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钧见他松口面色稍霁,只是那英俊的眉峰又蹙起,细细思忖着他刚才那番话。
良久后他转身看向王显,目光锐利,语气不容拒绝:
“王知府,此刻百姓腹中饥饿难耐,虚礼、章程皆可缓议。先取粮!即刻开仓,取足量米粮于此,为在场父老熬制浓粥,立时果腹!所取之粮,必须详细记档,本官要亲眼过目!”
“至于后续怎么分粮、核对总数这些事,明日起正式办。但今天,所有粮仓的账册、进出记录,全部封存!由我带来的人亲自封好,搬到我府衙行辕去。明日即会同知府,彻查账目,一同厘清原委。”
“此粮仓重地,即日起由本官亲兵接管看守!仓门钥匙,交由亲卫统领!原仓吏人等,暂离其职,听候传唤问话!”
王显汗冒得更快了,豆大的汗水从额头落下,与绵密的细雨融合,糯糯的应着,“是,是。”
玄钧不在看他,转向躁动不安的百姓们,声音里还带着些青年的稚嫩音色,却坚定无比,他朗声道:
“各位父老乡亲!本官知大家心中疑虑、腹中饥馑!今日这碗粥,是先解燃眉之急!让大家暂缓饥饿之苦!”
“本官奉皇命而来,专为查看灾情,赈济百姓!粮仓之锁,本官已经看到,本官方才所言,句句为实!”
“然开仓放粮,亦需有序,若引发混乱,反伤人命!”
“今夜,本官便宿于府衙,彻夜查证!请乡亲们给本官一点时间,一点信任!这粮食的事,本官会给所有灾民一个明确交代!”
“稍后,大家喝了粥,寻个能避雨之处,好生歇息,保重身体要紧!”
众人一听到有粥后便不在叫嚷,纷纷围在王显的附近,盯着他等他开仓,侍卫们只得将他们驱散至稍远的一旁,避免有人突然发难伤了几位大人。
玄钧与王显来到粮仓前,王显的手抖若筛糠,怎么都对不到锁眼中去。
玄钧只是在一旁冷漠的看着,他不耐烦的偏过头等待,谁知他身旁的一位年轻的亲兵突然上前,一把夺过那钥匙,直接开了锁,嘴里还念念有词:“让你开个锁,磨磨唧唧的,年纪大了就回家奶孩子去!”
玄钧愣住,随即被这话逗乐了,然而笑容很快就僵在他的脸上,那粮仓内的粮食少的可怜。
原来不是不想开,而是不能开;不是不想放粮,是根本就没剩什么粮了!
玄钧的脸色阴沉的难看,跟随着周围的气压也变得低沉起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王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殿下!殿下!下官不知啊,下官真的不知!”
“…………”
“你、不、知?好一个不知啊,王知府!那你告诉本官!你倒是知晓些什么?!”玄钧的怒吼声在雨中回荡。
旁边人都被玄钧的怒喝声震住,离得远的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想往这边挤。刚刚那名亲兵马上回过神来,将仓门一关,大喝一声:“肃静!仓内有异!所有人退后十步!亲卫队列阵!保护殿下安危!”
亲兵们很快便围了上来,将玄钧与王显团团围住,也遮住了外围的视线。
玄钧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转过头仔细打量着那名亲兵。
那亲兵看起来年岁不大,好似比自己年长些许,身材高大挺拔,皮肤黝黑,想来是常年训练所致。他收回目光,终于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亲兵躬身行礼:“回殿下的话,属下陆英。”
玄钧呼出一口浊气,似要将心中的火气同那口气一齐呼出:“以后,你便跟着本皇子。”
陆英大喜:“谢殿下赏识!属下愿誓死追随殿下!”
玄钧颔首:“陆英,你即刻带人亲自去取粮熬粥,安抚好百姓,清点仓所剩粮食,记档!”
陆英刚要张口玄钧马上接话,他声音冰冷,几乎是咬牙切齿:“仓中粮食绝不能在少一粒!若有玩忽职守者,被本官发现,斩、立、决!”忽而骤然拔高音量,震的周围人心头一凛,“尔等!都听清楚没?!”
周围侍卫纷纷跪下齐声回应:“尊令!”
他这才居高临下的睨了一眼还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王显,“苏州知府王显,玩忽职守,致使官仓亏空,灾情加剧,疑有巨贪!现即刻革去其一切官职,剥去官服,押入行辕大牢,严加看管!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玄钧想了想又补充道,“今日之事不可外传,若让本官知晓,结局同方才所说一样。”说完他便负手转身,往府衙方向走去。
天光即白时,玄钧放下手中的账册,疲惫的揉了揉眉心,这账册字多又密,最关键的是,哪哪都对不上!
陆英端着一盏刚沏的热茶进来,有些别扭的放在他手边。
“殿下,都看了一夜了,喝…口茶歇一会儿吧。”他倒是很少说关心人的话,这让他稍微有些难为情。
玄钧没抬头,盯着那茶盏沉思,指尖在桌案上轻敲。
他忽然开口:“陆英,你是瞧着我这皇子身份才选择跟我的?”
陆英一愣,随即摆手:“不不不,殿下您这哪的话!”
玄钧抬头紧紧盯着陆英的双眼:“我又不是要治你的罪,你怕什么,照实了说!”
陆英憋了半晌才开口:“若殿下不治属下的罪,那属下便说了。其实是奔着您的皇子身份才……”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但属下也倾佩您的气度!昨日您在百姓中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明眼人一看便知该跟谁!”
玄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本以为你只是机灵些,不曾想你在语言天赋方面也颇有造诣。”
陆英急了:“殿下当属下是那曲意逢迎之人?属下当真是……”
玄钧马上打断他:“停停停,我没这么说过,夸你呢不是?”说罢他端起那盏茶,捏着茶盖刮去浮沫轻呷了一口。
又吐了出来!
玄钧抬头死死的盯着陆英:“你敢谋害皇子?这茶是给人喝的吗?”
陆英先是一惊,后又觉得脸有些热,马上单膝跪地请罪:“殿下恕罪!属下平日里只喝酒,不常喝茶,也是看您操劳才……属下一片好心却办了坏事,还请殿下责罚!”
玄钧没好气的将茶盏丢回桌面:“行了行了,往后多学着点便是了,起来罢。”
陆英刚起身,玄钧的声音又响起,“去请苏州城内的乡绅、耆老,还有紫阳书院的山长,速到此处议事。就说七皇子有要事相商,关乎数万灾民性命。”
陆英领命而去,一个时辰后,十几个身着长衫、面色凝重的老者便被请到了此处。
他们中有富甲一方的粮商,有德高望重的家族族长,还有紫阳书院那位以清介闻名的山长。
众人进门后皆是一惊,之前从未听闻有这么位七皇子,今日一见,如此年轻便不说,从上到下打量一番,确是气宇轩昂,贵族气度彰显,又身着蟒袍,身份不容作伪,就是为何没听人提过?
玄钧早已命人备好热茶请众人入座。
众人纷纷落坐互相使着眼色,玄钧清了清嗓子,起身对着众人一拱手,开口道:“诸位苏州父老,耆宿贤达,今日冒雨相邀,玄钧在此先行谢过,实是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
众人见此只得站起来回礼请他坐下说。
玄钧却未坐,负手而立:“或许诸位对本殿尚不熟悉,我乃当朝七皇子,名玄钧。此番南下,乃是奉父皇之命,特领钦差之职,总督江南赈灾事宜。”
他缓缓的踱着步子:“今日请诸位前来,不为别的。只因城外灾民嗷嗷待哺,情势已是刻不容缓!官仓放粮,自有章程法度,清点、稽核、批复,一套流程走下来,乡亲们的性命,如何等得起这公文往来?!”
他一转身,目光真诚的看着在场众人:“故此,玄钧唯有冒昧,恳请在场诸位贤达,看在同乡梓里、万千百姓性命的份上,暂施援手,共渡眼前这道难关!”
众人听闻他的话后喝茶的喝茶,说话的说话。
“张公,您看……?”
“李翁,此事……”
玄钧耐心的等待,一会过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站了起来,他伸手作揖,语气平缓:
“殿下言重了,殿下千金之体,奉皇命远道而来,为民辛劳,我等草民未能远迎,已是罪过,岂敢当殿下一个谢字?殿下有召,莫说微雨,便是刀山火海,我等也万万不敢推辞啊。”
他深深叹息“殿下所言之灾情,我等身处苏州,亦有所见闻,我等乡野鄙人亦同感悲痛。”
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捻着苍白的胡须说道:“只是…殿下明鉴,去岁收成本就寻常,今岁又遭此大水,我等各家也多有田亩被淹、铺面受损,家底着实消耗不小。骤然间要筹措大量粮米,恐是...力有未逮啊。”
他微微抬手,向前半步:“再者,此事关乎重大,非一家一户所能决断。不知……殿下于这赈灾粮米,所需几何?又欲如何筹措?可否容我等众人稍作商议,必给殿下一个答复?”
待他说完众人纷纷应和:
“是啊是啊,宋老所言极是!”
“殿下,非是我等推诿,实在是家业艰难…”
“还请殿下明示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