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钧步履沉重地踏入凝辉园,林修远远远便瞧见他。
“殿下,可是出了变故?”
玄钧神色凝重盯着地面道:“嗯,按先生的意思递了折子,父皇虽然称赞了我仁厚体恤,可转头便下旨命我为江南赈灾巡查使,亲赴江南督办赈灾事宜。”
林修远也是一惊:“巡查使?亲赴江南?”
玄钧的声音更沉了些:“正是。我知道这是父皇想要考校,可这安排未免也太……我有些担心太子和三哥那边会趁机动手。”
林修远未曾想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思忖着:“此去江南固然危险重重,杀机暗伏。然殿下若能于这龙潭虎穴之中立稳根基,赈灾安民,收拢人心……他日归京,便是携‘江南民心’这柄无形之剑。此剑锋芒所指,朝堂格局亦当为之改易。”
玄钧担忧道:“可要如何才能躲过那暗伏的杀机,先生可有妙计?”
林修远摇头:“殿下,此刻谁也无法预知江南具体会生何等变故,何人会发难。但只请殿下谨记一字——势!”
“势?” 玄钧上前半步。
“嗯。就是势!” 林修远加重了语气,“陛下派您去,您便是代天巡狩!此乃最大的‘势’!要善用此势,震慑宵小。但切记,此势如烈火,用得好可焚尽污秽,用不好则引火烧身。”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得像江南的烟雨:“遇事,莫要孤身硬抗。要借陛下之势,更要借……民心之势!江南灾情严重,百姓食不果腹,这便是最大的‘势’!凡决策,以安民、赈灾为先,以此为圭臬,便不易被私利裹挟。若遇地方官吏阳奉阴违,或太子、三殿下的人暗中阻挠,可借灾民之口,借民怨沸腾之势,将其劣行公之于众!此乃光明正大之‘势’,纵是太子、皇子,亦不敢公然违逆!”
最后,他深深看着玄钧,眼中的期许与担忧交织:“殿下,此去是龙潭虎穴,亦是您真正崭露头角之机。务必步步为营,借势而行,以‘仁’为盾,以‘智’为刃。我……便在京城,静候殿下佳音。”
玄钧听完觉得备受鼓舞,先前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不仅没平息反而更汹涌起来,只不过先前是惧怕而现在却被坚定的信念所取代,他郑重一揖:“学生……谨记先生教诲!必不负此行,不负……先生期望!”
五日后,玄钧的车架碾过江南泥泞的土路,终于抵达苏州府。车帘掀开的刹那,一股混杂着潮湿、霉味与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与京城的景致不同,这里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从水中浸润过后捞出来似的**一片。
外面的细雨还在下,积水倒映着灾民们褴褛的身影。
粥棚前挤满了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得像深不见底的枯井。
他们大多沉默着,只有孩子偶尔发出几声虚弱的啼哭,很快又被母亲用嘶哑的声音哄住。
“官老爷们又来了…看够了没?看我们怎么饿死吗?” 一个抱着空碗的老妇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嘶哑,双眼浑浊。
“哼,穿得倒是光鲜!我们这泥地里打滚,他们靴子都不沾灰!” 一个面黄肌瘦的青年猛地攥紧拳头,语气里的愤恨像要烧起来。
“别哭了…别哭了…官老爷们嫌吵…” 不远处,一个母亲正用力捂住怀里孩子的嘴,孩子的哭声被憋成细碎的呜咽。
玄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下车时,靴底陷进泥里,冰凉的湿意顺着布料往上窜。苏州知府王显早已带着属官候在一旁,见他下来,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殿下一路辛苦!下官已备下薄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宴席就免了。” 玄钧打断他,目光扫过粥棚前那锅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声音低沉,“本官奉旨巡查,先去看看粮仓。”
王显脸上的笑僵了一下,连忙说道:“殿下千金之体,万金之躯,这灾区污秽不堪,疫病横行,万一有个闪失,下官万死难辞其咎啊!不若先回府衙,下官将详情细细禀报?”
玄钧没理他,径直走向那口粥锅,侍卫想上前阻拦,被他摆手制止。他弯腰舀起一勺稀粥,浑浊的液体里漂着几粒米糠,几乎能数清数量。“王知府,” 他转过身,声音里压抑着怒火,“本官奉旨巡查赈灾,不是来听你讲‘规程’的。灾民在眼前,你让本官回府衙看文书?”
他举起那勺稀粥,语气加重:“这就是你说的‘按规程办理’?这粥,能活人吗?”
王显的额头渗出冷汗,正想辩解,人群里突然有人怒喝一声:“粮仓?那里面堆得是金山银山!可那是给咱们吃的吗?那是给上面老爷们下酒的!”
说话的是个拄着拐杖的中年人,一条腿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是旧伤。他认出了玄钧的皇子服饰,眼里怒火更盛:“十年前黄河决堤,我守在坝上三天三夜,腿就是那时废的!可结果呢?朝廷拨的粮,我们一粒没见着,全被官老爷们分了!”
“官爷!您看见那把锁了吗?” 一个瘦高汉子突然指向不远处的粮仓,那厚重的木门上挂着一把碗口粗的大锁,铜锈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青黑,“锁的是我们的命!他们怕我们抢,怕我们活!”
“开仓!我们要粮食!”
“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皇子也一样!”
“他们天天在城里吃香喝辣,我们在这喝清水汤!”
愤怒像瘟疫般蔓延开来,人群开始骚动,推搡着往前涌。有个极端愤怒的汉子甚至嘶吼起来:“饿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跟他们拼了!”
“放肆!” 王显脸色煞白,厉声呵斥,“都是刁民!来人,把这些闹事的拿下!”
兵丁们手按刀柄就要上前,玄钧猛地转身喝止:“住手!退下!”
他的声音洪亮,却带着威严气势。侍卫们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王显也愣在原地。
玄钧深吸一口气,转向愤怒的人群,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乡亲们!静一静!”
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有怨怼,有怀疑,更多的是麻木。
“本官玄钧,即是此次的钦差,亦是皇子,此次是奉皇命而来,就是为查清灾情,解决粮荒!” 玄钧的声音提高了些,目光扫过一张张枯槁的脸,“你们的苦!本官看到了!那把锁!本官也看到了!”
他顿了顿,想起林修远说的“民心之势”,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又酸又胀:“本官知道,空口白话,你们不信!但本官即已来此,便不会袖手旁观!”
玄钧指向那座紧闭的粮仓,语气愈发坚定:“这把锁,本官定要打开!里面的粮食,定要分到你们手中!但请给本官一点时间,查明原委,按律行事!”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本官在此立誓,若不能解决粮荒,本官绝不离开苏州!”
话音刚落,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人群只短暂的沉默了一瞬,下一刻就有人开始提出质疑。
“官爷,您即是皇子,为何不直接叫人打开了这锁?”
紧接着声音便多了起来。
“殿下说得好听!前日知府也说开仓,结果呢?”
“既要开仓,何必等?现在就开给我们看!”
“老婆子等得起,怀里孙儿等不起…若三日后还喝这清水汤…”
质疑声一浪接着一浪将玄钧包围,玄钧退后半步,指尖狠狠陷入掌心让自己冷静,他转过头,目光冷冷地落在王显身上:“王知府,你也听到了。民心如火,粮仓是火源。这把锁,你开是不开?”
王显的脸难看极了,支支吾吾半晌都说不出话,只是陪着笑。
玄钧不再看他,对身后的侍卫吩咐:“传令,即日起,本官行辕就设在此处!本官与灾民同吃同住,直到粮仓开启,灾民得食!”
说罢,他径直走向粥棚旁的一块空地,那里泥泞不堪,连块干净的石头都没有。他却毫不在意,仿佛没看见王显那张如同死灰的脸。
群众们再次审视着玄钧窃窃私语起来,却暂时没有人在闹事了。
王显立在原地左右为难,他既不敢违逆上头命令擅自开仓,又架不住玄钧寸步不离的对峙,像被钉在原地的木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最关键的是,这位年轻的皇子怎会如此难缠且强硬?前几天京中传来消息说来的是位刚才冷宫出来的皇子,刚入朝堂连自己的势力都无,他还想着这次好办了,随便糊弄一下也就过去了,谁曾想才到第一日就……
天色渐暗,人群们骚动的声音逐渐又起。
玄钧站在临时搭起的简陋行辕前,指尖烦躁的叩着腰间的玉带。他能感觉到王显投来的求助又带着威胁的目光。
王显这边也不好过,侍卫们将他围住,不让百姓们接近,不然他怕是这身官服都要被扒了去。
他冷汗直流,不住的用袖口擦拭,那袖口因着湿润与身上的颜色都不同了。他再次望向玄钧,玄钧依旧不看他,明显是铁了心今日要开仓。
他把心一横,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玄钧面前,露出一个多年来惯用的圆滑笑容:
“殿下,这开仓非是本官不愿,只是…只是殿下明鉴,此乃官仓重地,非比寻常。开仓放粮绝非一把钥匙之事,需核对仓廪账册、清点存粮数目、安排人手维持秩序、拟定分发章程,方能避免混乱哄抢,辜负殿下圣恩啊!”
“臣恳请殿下示下,是此刻立即着手办理这些手续,还是容臣即刻回衙,调取账册文书、召集相关吏员前来此处,于殿下驾前当场办理?一切听从殿下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