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官舍的檐角垂着雨帘,将暮春的寒意都裹进了湿漉漉的风里。
林修远躺在值庐临时用来休息的榻上,额头敷着浸了凉水的布巾,昏沉中只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得窗纸沙沙响,像极了他连日来连轴转的脑子。
前几日帮李崇义解围,又去东宫应对太子,昨夜整理《太常寺卿手札》到三更,今早起身时便觉喉咙发紧,午后竟发起热来。
他派人召请了太医问诊后,喝了便在昏昏睡去,直到被一阵极轻的敲门声惊醒。
“谁?” 他声音沙哑,没什么力气。
门外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声音低微像是怕惊扰了房中的人:“先生,是我。”
林修远微怔。这时候,他来做什么?
“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潮湿的水汽。
玄钧站在门口,月白的袍子湿了大半,发梢还滴着水,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本书册,书角被雨水浸得发皱。
他像只冒失闯进来的小兽,站在原地,看着床上的林修远,眼神里满是些藏不住的慌乱。
“殿下怎么来了?” 林修远撑起身子,玄钧快步上前将他按住。
“先生躺着。” 玄钧的指尖触到他的手臂,只觉滚烫,眉头瞬间蹙了起来,“听闻先生病了……”
“不过是风寒,不碍事。” 林修远咳了两声,“殿下冒雨前来,若是染了病气……”
“我带了伞。” 玄钧立刻辩解,却在看到自己湿漉漉的袍角时,声音低了下去,“只是雨太大,伞没护住……”
他从怀里掏出个陶碗,碗口用布盖着,还带着点余温:“这是……母妃手札那里学的姜汤方子,加了点红糖,说是驱寒管用。”
林修远看着那碗姜汤,汤色浑浊,显然是第一次熬制。
他接过碗时,指尖碰到玄钧的手,冰凉冰凉的,想来是在雨中奔波所至。
“殿下费心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姜味辛辣,混着红糖的甜,呛得他咳嗽起来。
玄钧连忙递过帕子,手忙脚乱。“很辣吗?” 他看着林修远泛红的眼角,有些无措,“我第一次熬,把握不好火候……”
“没有。” 林修远笑着摇头,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喉间的灼痛感竟真的感觉缓解了些,“很好喝。”
雨声似乎更密了,将官舍里的静谧裹得严严实实。
玄钧坐在床边的凳上,手里摩挲着那本湿了角的书册,没开口提请教问题的事,只看着林修远床头的药碗。
“太医来看过了?”
“嗯,开了方子,已经服过药了。”
“药苦吗?”
“还好。”
林修远看着玄钧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他在冷宫时那戒备的眼神,想起他待人接物时的那份拘谨,又想起他在棋盘前故作镇定的模样。
然而此刻他眼中却只剩下纯粹的担忧。
“先生倒下了,谁教我下棋?” 玄钧忽然低声说,手指在书册封面上轻轻划着。
林修远一怔,随即笑了:“等我病好了,便教你‘弃子争先’的棋路。”
玄钧抬起头,眼底亮了亮,像散落了漫天的碎星。
他忽然伸出手,极快地碰了一下林修远的额头,又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
“烧……好像退了点。”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目光飘向窗外,不去看林修远,“我就是……看看。”
林修远愣住了。那指尖的微凉,像雨滴落在滚烫的石头上,激起一阵细微的麻痒,顺着皮肤一直窜到心里。
他张了张嘴,想说 “殿下逾矩了”,却看见玄钧泛红的耳尖和紧攥着衣角的手,话到嘴边竟成了:“雨大,早些回去吧。”
“嗯。” 玄钧站起身,却没立刻走,而是拿起床边的薄被,轻轻往林修远肩上拉了拉,动作笨拙又仔细,“先生按时喝药。”
“好。”
玄钧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顿了顿才开口,“先生好生休养,别劳神。”
林修远看着他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握着姜汤碗的手指微微收紧。碗底的余温透过掌心传来,驱散了心中的寒意。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檐角,也敲打着人心。
林修远躺回床上,听着雨声,忽然觉得这场风寒,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而玄钧撑着伞走在回静怡轩的路上,春风卷着细雨,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却浑然不觉。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林修远额角的温度,烫得他心跳不止。
他低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裳,忽然忍不住笑了,那碗熬得半生不熟的姜汤,他其实在静怡轩里练了三次才敢送来。
雨幕将两人的心思都藏得很好。
一个病中的午后,一场及时的雨,一碗滚烫的姜汤,一次笨拙的探额,一切都被这场春雨所掩盖。
这场雨,下得真好。
——
午后的阳光透过气窗斜切进来,照见空中飞舞的尘埃,翰林院档案库的木架上,泛黄的典籍摞得比人还高。
“林大人,你风寒未愈,怎么就来这阴冷的地方?” 李崇义端着刚沏的热茶走过来,眉宇间带着关切。
林修远接过茶盏,指尖传来暖意,咳了两声才笑道:“无妨,昨日喝了药,热也退了,今日觉着好多了,没那么严重。倒是有几处礼制疑义,非请教崇义兄不可,耽搁不得。”
李崇义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满架的典籍,语气里带着自嘲:“我被贬了官,也就配在故纸堆里打转了。林大人有何见教,尽管问。”
“是敬佩,不是请教。” 林修远翻到《月令》中 “仲夏祈雨” 的篇章,指尖点在 “大雩礼,帝亲往,皇子从” 的字句上,“前日考校,兄台对《诸侯朝觐礼》的剖析,引经据典,鞭辟入里。尤其对‘礼之根本在民生’的见解,修远深以为然。”
他话锋一转,声音低了些:“可惜啊,如今朝中重实务轻礼乐,竟让兄台这样的大才屈就于此。殊不知‘礼’这东西,看似虚浮,却是定分止争的根基,皇子明礼,则君臣有序;百官明礼,则吏治清明。”
李崇义的手指摩挲着袖角。他寒窗苦读半生,钻研礼制二十载,却因党争无故牵连,如今连参与修撰《礼器考》的资格都差点被剥夺。
“陛下近年常忧心皇子教化,尤重‘明礼’二字。” 林修远声音微弱,“太子殿下忙于朝政,于礼学多是兼顾;二殿下身子弱,难承礼学考据之繁;三殿下志在兵权,对祭礼沿革向来疏淡……”
他抬眼看向李崇义,目光诚恳:“唯独七殿下,身处静怡轩,却手不释卷。前日还向我请教《周礼》中‘以礼和邦国’之论,言谈间对‘礼为民本’的理解,颇有见地。”
李崇义眼中光芒一闪,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只是……” 林修远轻咳两声,语气惋惜,“殿下根基尚浅,遇疑难时常无人可问。譬如近日读《春秋》,对‘郑伯克段于鄢’中‘礼’与‘权’的纠葛,便颇有困惑,何时该守礼,何时可权变,这其间的分寸,若无人点拨,怕是难悟透。”
“林大人的意思是……”李崇义明白了他的用意,但还是有些犹豫。
“非为私授,只为正学。” 林修远立刻点明,堵死结党的嫌疑,“兄台精研礼学,若能以‘切磋’之名,为殿下写几篇短笺解惑,譬如分析‘郑伯克段’中‘礼防未然’的深意,或是‘齐鲁会盟’中‘礼定尊卑’的智慧……既是正本清源,也算让您的学识,不至于只埋在档案库里。”
李崇义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写短笺解惑?这哪里是 “切磋”,分明是让他以笔为教,借玄钧之口,把自己的礼制见解递到天听跟前!
林修远看他心动,趁热打铁道:“况且,听闻今夏大雩礼在即,陛下近年重视祈雨大典,或会垂询皇子对祭礼的心得。兄台熟知历代大雩礼沿革,若能略述要点……”
他掰着手指细数,声音压得更低:“譬如‘舞雩’的八佾规格如何体现‘天子与天对话’的威仪;‘献爵’时‘三进□□’的步幅如何暗合‘阴阳调和’之理;甚至‘祝文’中‘敬天’与‘恤民’的措辞比重……这些细节,若殿下蒙垂问时能对答如流,既显陛下教化之功,亦是兄台之学泽被宫廷啊。”
大雩礼!李崇义猛地抬头。
那是夏季最重要的祭祀,皇帝亲往,百官陪祭,若七皇子能在此时对答得体,何止是 “不负圣望”,简直是在满朝文武面前,替他李崇义的礼学正名!
他想起自己被贬前,曾力主 “大雩礼当重民生,减奢靡”,却被太子党斥为 “迂腐”。如今若能借玄钧之口,让皇帝听见这些话……
“还有,” 林修远继续道,“陛下曾言欲重修《承熙会典》中‘军礼’篇,实则‘宾礼’‘嘉礼’亦多有疏漏。听闻兄台对承平年间礼制熟稔于心,若能草拟一二建言,譬如‘外藩朝觐礼’如何兼顾国威与怀柔……若殿下能借此稍解圣虑,岂非一段佳话?”
这话彻底点燃了李崇义的热血。
他毕生所学,不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 “正礼乐、明纲常”?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不必依附任何党派,只需借一位好学的皇子,让礼制回归正道,让自己的学识不至于埋没尘埃。
李崇义深吸一口气,对着林修远郑重拱手:“林大人!崇义虽不才,然于礼制一道,浸淫数十载,不敢称国手,却也敢说句句有据!”
“蒙大人不弃,殿下垂青,” 他声音激动,“此非为私谊,实为正礼乐、明纲常!殿下但有垂询,崇义必倾囊相授!著文释疑、解析祭礼,更是分内之事!”
林修远见他已定,终于放松了些心神。然而他这刚一放松,就觉那因风寒而未愈的身体发出了抗议。
他赶忙起身回礼,带着些歉意:“有劳崇义兄了。修远这就去回复殿下,说他近日困惑,总算有解了。”匆匆作别后赶忙离去。
回到官房他只觉得汗如雨下,坐在椅子上大口的喘着气,一旁小吏见状忙问,“大人!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林修远喘了半晌才舒缓过来“无碍,去照着昨日的药方,再煎一碗药来。”
——
三日后,林修远迈入静怡轩时,玄钧正坐在案前翻札记,听见动静猛地抬头,那漂亮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
“先生!” 他起身时带倒了凳脚,忙扶稳了,语气却透着掩不住的雀跃,“您来得正好,李大人新送来的‘大雩礼祝文注解’,我有两处没吃透,正想请教您。”
林修远解下沾了雨的外袍,递给内侍,声音里带着点病后的沙哑,却还算温和:“哦?哪两处?”
玄钧连忙指着札记上的字:“李大人说‘祝文当以百姓生计开篇’,可祭天本是敬神,这样会不会……”
他抬头望过来,说话都比平时轻快些,“我昨日练了几遍祝文,总觉得这句‘愿陛下爱民如子’说出来有点涩,您帮我听听?”
说着便要开口诵读,林修远却抬手止住了他。
“殿下这几日,练的是祝文,还是别的?”
玄钧一愣,脸上的雀跃淡了些:“自然是祝文……”
林修远没接话,只抬眸看向他。
目光从他微乱的鬓发扫到案上没盖盖子的砚台,再到那本被翻得卷了角的札记。纸页上的批注歪歪扭扭,比起月前写的差别甚大,反倒像是心不在焉时划上去的。
他心沉了沉,这孩子最近不对劲。
前日练祭礼步法时频频走神,昨日问 “舞雩八佾” 时答非所问,今日批注札记时,竟在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棋盘。
莫不是静怡轩的环境让他忘却了自身处境?
还是上次的提醒并没有听进去?
林修远的目光慢慢冷了下来,像春日里忽然吹过的一阵凉风。
“殿下。” 他开口时,声音冷淡,甚至称得上生分,“札记上的注解,李大人写得已经很明白。‘敬天’与‘恤民’本就一体,祝文里提百姓生计,是让上天知道,陛下既敬天,也爱民,这点道理,殿下前日便该懂了。”
玄钧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是……学生愚钝。” 他低下头。
林修远看着他这副样子,喉间又泛起痒来,咳了两声:“殿下若觉得涩,便再读十遍。李大人的札记字字珠玑,殿下与其纠结措辞,不如多想想‘大雩礼时若遇太子发问,该如何应答’,这才是眼下最该练的。”
玄钧抬头撞进林修远疏离的目光中,那里面没有前些日的纵容,没有往日的关切,只有先生对学生的审视,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戒备。
玄钧握了握拳,压下了心底那点失落。
“学生……知错了。” 他低下头,“我这就去把札记再抄三遍,祝文也会练到纯熟为止。”
林修远看着他敛去所有情绪的样子,心里那点较劲的火慢慢散了,只剩下些说不清的酸涩。
他接过内侍手中的外袍:“殿下明白就好。我还有事,先走了。”
走到门口时,玄钧忽然在身后低声道:“先生慢走,雨天路滑……”
林修远脚步没停,只淡淡应了声 “嗯”,撑着伞便消失在雨幕里。
玄钧站在原地,看着案上那本被自己画了棋盘的札记,指尖狠狠掐了掐掌心。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在想什么呢?他俩的目标本就是活下去,为了两个不同的家族报仇雪恨,而自己却在做什么。
他摊开手盯着掌心的指痕,可为什么每次一见到他就……
他甩了甩头,拿起笔,蘸了浓墨,在那个小小的棋盘上重重划了一笔,把痕迹盖得严严实实。
窗外的雨还在下,玄钧重新铺开纸,一笔一划抄起札记。
【小剧场】
玄钧在静怡轩内黯然神伤:“先生今日凶我。”超委屈。
林修远在值房咳嗽:“病怎么还没好,真耽误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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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春雨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