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偏厅的窗棂新糊了素色纱纸,春日阳光透过纱漫入,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柔和的暖色。案上新沏的热茶散着白气,檐角铜铃轻响,驱散了几分早春寒意。
玄钧至时,林修远正立廊下检视新到典籍。闻脚步声,他回身目光落在玄钧身上。
眼前的少年,已不是冷宫里那个穿着半旧靛青常服的影子了。
月白锦袍镶暗纹云边,料子是江南新贡杭绸,垂坠感极好,身形虽单薄,却已见几分挺拔。发髻梳得齐整,一支温润羊脂玉簪固定,映出清俊轮廓,往日苍白的颊透出血色,只是眉宇间那抹习惯性的低垂,还带着未褪却的怯懦。
如此一看,果真是天家骨血,纵然明珠蒙尘十数载,一朝稍得滋养,那眉宇间不经意流转的气度,竟已隐隐有了几分矜贵与清仪。
林修远心下暗叹:这通身的气派,不过是迟来的归位罢了。
玄钧在廊下站定,目光落在林修远身上时,眼底倏地亮起,自那夜大火后已有半月未见,此刻见到这抹熟悉的青衫身影,心口那点悬了多日的不安才真正落定。
他亦不知自己为何如此雀跃,只觉得看见眼前这人便好似心安下来。
“林侍读。”玄钧躬身行礼,袖口流云暗纹随动作轻晃。姿态比往日更恭谨几分,甚至带点不易察觉的亲昵。
“殿下请进。”林修远侧身让开,目光落他微泛红的耳垂,随即扫过他年轻的侧脸。
这孩子高兴时反倒藏不住事来了,眼底那点兴奋像揣了只扑腾的雀儿,连耳尖都透着欢喜。
入偏厅,玄钧目光不自觉扫过案上茶盏。刚坐下,指尖便忍不住摩挲锦袍上银线密绣的盘扣,触手微凉。
“今日讲《商君列传》?”玄钧看林修远翻开的书卷,声里带几分未察的轻快。
林修远执狼毫,在砚台轻掭:“嗯,讲商鞅变法起落。”他蘸墨却未落笔,反看向玄钧,“殿下近日在静怡轩,过得可安?”
“安稳,很安稳。”玄钧急点头,语气笑意几乎要溢出,“父皇赏了不少物,宫人也尽心……”话说半忽觉失言,忙低头耳根更红,“臣……失言了。”
林修远看他窘态,嘴角微弯:“殿下不必拘谨。陛下恩宠,原是该当的。”笔尖落纸,缓缓写下“商鞅”二字,“只是臣读《商君列传》时,总在想,商君虽助秦孝公强秦,却落得车裂下场,为何?”
玄钧抬头,目露思索:“是……因得罪了旧贵族?”
“是,也不是。”林修远放笔,目光沉静,“他变**成,却不知‘持满’。孝公在时,他恃功而骄,连太子老师都敢劓鼻;孝公崩后,新君即位,他仍以为功高盖世,不知收敛,终……”他停了一会儿才继续“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这世上最忌,便是骄字。”
玄钧脸上笑意渐敛,近日被静怡轩暖意烘烤得有些松弛的心防瞬间收紧。他看林修远写下的“骄”字,墨汁在纸上晕开。
“殿下近日的境遇,如商君初见孝公。”林修远声轻,却字字敲玄钧心上,“陛下的关注,是变法的契机,却不是功成的终点。若因此便失了分寸,怕不是好事。”
玄钧指尖攥紧袖口。他想起昨日御花园偶遇三哥,对方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想起皇后送来的点心,甜腻却不敢多食。他以为住在静怡轩,有父皇的庇护自己便是站到了相对的安全地带,可林修远的话却字字敲在他心头。
“那该如何?”他抬头看林修远,眼中少了几分雀跃,多了恳切。经过这场大火,他是真的信了眼前这个人,能在刀山火海里为他铺出一条路的人,定然懂得如何走得更稳。
林修远拿起书卷,翻至“赵良说商君”一节:“赵良曾劝商君‘退而贤’,可惜商君不听。所谓‘退而贤’,不是怯懦,是知进退。殿下如今在陛下眼中,是‘勤勉恭谨’的形象,这很好。但‘恭谨’之外,也需让陛下看到你的成长。”
“成长?林侍读是说……”玄钧眼神亮起,像盛满了星子。
“正如殿下所想。”林修远见他已然理解,微一颔首,“殿下如今就如那学步孩童,初蹒跚,父母怜爱;但若总不会走,父母便忧。殿下在冷宫十二年,陛下对你印象,仍留‘需怜惜’阶段。可你今十八矣,总不能一直做那个‘连《论语》都读不懂’的孩童。”
他指书上“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商君变法,是因时制宜。殿下今之境,也需‘因时制宜’。在陛下面前,不必再刻意装怯。读经若有见解,可试着说出;被问政事,也可浅谈一二。当然,点到即止,不可逾矩。”
玄钧心跳漏一拍。终于可以不必再装怯懦了!这意味着可在父皇面前,慢慢展露锋芒!
“陛下让你住静怡轩,调禁军护卫,非为养一个只会躲羽翼下的孩子。”林修远神色凝重,“他要的,是一个能让他见‘希望’的儿子。一个从苦寒里走出,既懂隐忍,又知上进的儿子。”
他取新笔,递玄钧:“试试?就写‘知进退,明得失’。”
玄钧接笔,按捺心底那点喜悦,在纸上缓缓写下六字。
字迹虽算不上遒劲,却已有几分筋骨,非从前刻意稚拙模样。
林修远看纸上字,颔首:“很好。记住此感。在陛下面前,就如此写字,既不张扬,也不怯懦。让他知你在长大,在懂事,却未忘本分。”
玄钧放笔,看自己写的字沉思,“林侍读……”他抬头,目光中带着些许期盼,“你为何……对我这般用心?”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迫切的想知道林修远心中是如何想的。
林修远声音平静温和:“殿下今日的字,可拓下带回静怡轩。若陛下问起,便说是课上所学。”
玄钧看他平静侧脸,却始终看不透此人,他的困惑更深。
眼前这清俊之人,是他的老师,是他的盟友,是这深宫里唯一能牵着他走出泥沼的人。这份知遇之恩,源于此人,也仅此一人,是他在冰冷宫墙内从未敢奢求过的温暖,熨在心头灼热又真切。
可他又回避了刚刚的问题……
“臣……谨记教诲。”他垂下眼睫,将那一丝落寞小心地藏好。
窗外铜铃又响,阳光透纱纸落玄钧所写的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