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光线从旧窗棂的间隙渗入,铺在档案库积尘的地面上,划出几道朦胧的光痕。浮尘在光中无声地翻滚,如同时间本身可见的流逝。
林修远抱着一叠《舆服志》,脚步放得很轻。他的视线越过几排樟木书架,落在靠窗的旧木桌,李崇义独自坐在那儿,背微驼,比月前在朝会上所见更显寥落。
这已是林修远第五次偶然此时前来。从最初遥望对方枯坐,到今天确认他正翻阅前朝贡品录,时机总算成熟。
他故意让脚步落得更清晰些,地板发出细微吱呀。李崇义回头,眼中尽是失意与麻木,只微微颔首。
林修远快步上前行礼,惊喜道:“李大人。”
李崇义勉强提了提嘴角:“林侍读。”
林修远目光扫过对方案上着的《承熙年间贡品录》,正翻至“江南织造”处。他顺势将怀中《舆服志》搁在一旁,声调恳切:“大人也在查此卷?”
他俯身指向“苏绣”条目,眉头微蹙,如学子遇惑:“下官方才核校《舆服志》,见苏采买细则与《南都志》存在出入。譬如丝线品级核定、采买频次,皆存微妙差异。正觉困惑,不知大人可有见解?”
李崇义眼中讶色转深。自被贬员外郎,旧交皆避,何曾有人如此坦率同他论典?他沉默片刻,嗓音微沙:“《南都志》多据地方口述,难免附会。《贡品录》系内府存档,理应更可信。但……”
他稍顿,唇角浮起自嘲:“官档亦未必悉数为真。采买一事,牵扯繁多,笔墨春秋本是常事。”
看似在说前朝旧事,话语中却透出切身之感。林修远心下了然,面上仍作恍然,连连称是:“大人所言极是。下官未曾想及此层。典籍背后的曲折,还须多向大人请教。”
他话锋轻转,目光掠向窗外,如作闲谈:“说来世事亦如典籍,看似有章可循,实则变数丛生。”
他回望李崇义,眼神恳切,语调和缓:“风云难测,李大人在礼部多年,经手采买无数,必深知其中滋味。只是……”
他声气稍沉,染上关怀:“无论如何,还望大人保重。毕竟留得青山在,总有拨云见日之时。”
李崇端详对方年轻却平静的脸,那眼中既无轻蔑,亦无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淡然的理解。他忽然想通,那声“大人”、那番考据之辞,不过是个由头。这年轻侍读真正要做的,是无声的抚慰,亦或是示好。
他唇瓣微动,终只化作一声低叹:“林大人……有心了。”
林修远不再多言,只执起《舆服志》轻声告退。李崇义目送他身影没入书架深处,库内重归寂静。他垂首凝视“苏绣”二字,指尖抚过纸面,目光渐深。
七日后清晨,礼部员外郎廨房中墨气微浮。这僻处廊尾的小室堆着待核文书,皆是无足轻重的贡单礼制,是贬官惯派的琐务。
李崇义枯坐案前,“大人,今早文书送至。”小吏轻手置下一叠卷宗,最上一卷裹着素色锦缎,似与别件无异。
李崇义未抬头,只应了一声。待小吏退去,他解开锦缎时忽地指尖一滞,除《春季祭祀核对册》外,另有一册泛黄旧本,封面无署,仅题“《大宗伯》批注稿”。
他抽出册子翻开。朱批密密麻麻缀于“以九贡致邦国之用”条旁,尤对“四时之贡”的采买时令与品级析辨入微,更引失传方志为证。读至“冬贡之绣需待春蚕结茧后取丝,非急功近利者可成”一句,他骤然攥紧纸页,这与他三年前力主“苏绣采买当循天时”之论如出一辙,只是那时无人采信,如今却被这前朝批注者道破精髓。
末页夹一素笺,上面只有一行字:“旧档偶得,或有裨益。”字迹圆润难溯,却令他指节微颤。他将册子小心藏入《礼部则例》夹层,再抬头时,目光已映进窗隙日光。
三日后档案库,午后依旧寂静。李崇义正检阅“夏贡之果”旧档,忽闻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便见林修远执《明堂位》自架后转出,二人目光相触,皆是一顿。
“李大人。”林修远先行礼,恭敬如常。
“林侍读。”李崇义合卷,眼中麻木已淡几分,竟抬手示座。
林修远于对面木凳坐下,瞥见案上卷宗笑问:“大人今日查夏令贡品?”
“闲翻旧档而已。”李崇义稍顿,似随意道,“林侍读所查为何?”
“近日整理汉礼,对《周礼》‘大宗伯’甚觉兴味。”林修远指腹轻摩书封,“前日理档时,恰见前朝大儒对‘四时之贡’的批注,见解尤为精湛。”
他抬眼望向李崇义,目光澄明:“尤其是关于冬贡丝绣的时令辨析,与大人昔日所言‘苏绣贵乎天成,不可催逼’的道理不谋而合,倒像是跨越百年的呼应。”
李崇义指节收紧,喉间微涩。
“随口之言……不足为道。”声微哑,却掩不住眼底一丝微澜。
“大人过谦了。”林修远摇头,语带恳切,“下官读那批注时,便想,若能与大人一同探讨,想必能解开不少疑惑。只是不知大人近来公务是否繁忙,可有闲暇一观?”
言辞纯然如后学请益。李崇义凝视他片刻,执起茶盏轻抿。温水入喉,熨平连日郁结。他再抬眼时,沉寂已淡,透出几分学者间的欣赏:“若林侍读不弃,傍晚可同论这‘四时之贡’之妙。有些道理……总该有人记得。”
与李崇义分别之后,林修远又在书架上挑拣着医书看,虽一知半解,他倒也看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