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洛川渡口分别。
苏墨向陆昭昭和萧湛深深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陆昭昭遥遥看着苏墨渐渐消失的背影,轻声开口:“你说她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女儿身的?”
萧湛淡淡道:“从一开始。”
陆昭昭:“所以是她将琉璃愿珠碎片喂给了虞夫人,是她布置机关引爆了岛上的地下火山。”
萧湛没有回答。
走到这里,有些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陆昭昭微微一笑:“走吧,我们也该去季氏山庄了。”
最后一片琉璃愿珠碎片,就在仙门之首季氏山庄之内。
两人收回目光,转身步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金色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直到渐渐消失不见。
陆昭昭和萧湛一路往季氏而去,这一日两人在客栈里听到伙计在问一上了年纪的妇人,“今年越州的祭奠又要开始了,大婶儿你还去吗?”
“去啊,我们全家人只剩下我一个了,去了也算一种安慰吧,”那大婶说着抹了把眼泪。
当年他们全家人都在越州生活,他老公进了陆氏做仆人,两个儿子进了越州十八城做外门弟子,对普通人来说已经是无上的光荣了。
可没想到一夕间陆氏被灭,他的两个儿子糊里糊涂地跟着十八城弟子去攻打无咎宫,都死在了那场战役之中。
一瞬间,整个家竟只剩她一人凄凄惨惨切切,她无奈之下只能投奔远在外乡的姐姐,可是每年还是会回去一趟参加越州的祭奠。
那是越州百姓们自发组织的祭奠,为了纪念在那场仙魔大战中死去的人们,他们是儿子是女儿是兄弟是姐妹是父亲是母亲是某个家的希望。
陆昭昭看着那妇人眼角的泪痕,那沧桑难掩的面容,只怔怔不能言语。
当年的仙魔大战,于整个仙道而言是除魔卫道是匡扶正义,可当这些尘埃落在每个人身上却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或许于整个世间而言,哪有什么正邪善恶,好好的活下去,便是大道了。
就在这时,一双手,冰冷如雪,轻轻地覆住她同样冰冷的一双手。
萧湛白发如雪,轻声咳嗽着,“你想回去看看吗?”
她应该恨他的,应该怨他的,如果她不曾遇见他,或许她的人生根本不会沦落于此。
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仙门贵女,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
或者命运兜兜转转,陆氏的覆灭根本不能避免。即使不是萧湛,还是会有其他人,其他门派,其他无数贪婪觊觎的双眼盯着陆氏,盯着琉璃愿珠。
他们坐在这人声鼎沸熙攘热闹的客栈里,却仿佛处于冷默寂静的世界中,像是交缠的藤蔓,从过去的因果之中牵扯出斩不断的尘缘牵绊。
他们互相折磨着也不得不互相依靠着,用自己少的可怜的那一点温度,支撑彼此走过漫长的人世。
陆昭昭对上他的眼睛,那是沉到浓郁的黑,终是颔首:“我想回去看一看。”
十年了,她已经离家太久。
两人租了两匹马,一路往中原而下,两日后已到达越州境内。
近乡情怯,陆昭昭整个人都在细微的发着抖。
两匹马两个人缓缓行在路上,走过十八道城门后,可以远远看见当年陆氏的地方。
那里已经没有了遍地焦土的痕迹,反而矗立起新的楼台亭阁,新的仙门很快又占据了这块地方,旧人旧事仿佛水中的涟漪,很快消散不见。
陆昭昭静静凝视良久,终是长叹一口气,没再走近,只是在附近一家客栈落脚。
萧湛知道她需要时间,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立在不远处守着她。
他的神色平静,时光仿佛在他身上停滞,他可以永远等下去。
他心里的地狱,早在十年前就困住了他。
不知不觉,天上飘下了细密的雨丝。
有铃铛声远远地传来,混杂着钟声和众人的吟唱声,漫天白花纸钱飘洒而下。
是祭奠开始了。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都被无声的悲怆所笼罩。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递给她一杯酒,“姑娘,这是小店的招牌忘忧酒,尝一尝吧。”
陆昭昭低声道谢,视线掠过漫天的白花纸钱,停在萧湛身上。
他没有撑伞,身影融在雨雾之中。
陆昭昭收回视线,一时只觉苦涩难言,不由举杯喝干了杯中酒。
忘忧酒,是否真的能忘忧?
她只觉得阵阵困意袭来,竟然无法控制地沉沉睡去。
陆昭昭猛地醒了过来,周围的声音如潮水般漫来。
焦急的,关心的,担忧的。
“小姐你没事吧?”
“快,快叫医修。”
“门主,小姐醒了——”
陆昭昭一时回不过神来,她记得她喝完那杯酒后就睡过去了,是喝醉了吗?
这是……
待她看清眼前一切时,不由地倒抽一口气,猛地咳嗽起来。
彩铃连忙给她拍背,又小心地给她喂水。
“小姐,你没事吧,感觉好一点了吗?”
“彩铃?”陆昭昭看着眼前熟悉的脸,喃喃地念道。
“小姐,你怎么了?不会是摔坏脑袋了吧?”彩铃吓得脸色一白。
就在这时,陆秋旻已经带着医修赶来。
医修给她搭脉,而陆秋旻则是皱眉看着,不时问医修问题。
陆昭昭呆呆看着陆秋旻那张严肃却隐现沧桑的脸,突然就红了眼眶。
“昭昭,怎么了,伤口很疼吗?”陆秋旻关切地问她。
陆昭昭一把抱住陆秋旻,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似乎要把这十年的颠沛流离,亲友离丧的委屈和悲伤都统统哭尽。
陆秋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太习惯一向和他生分的女儿突如其来的亲近,只得一边僵硬地安抚着一边怒斥医修。
医修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只得唯唯诺诺道:“小姐的伤恢复很好,属下也不知小姐是怎么了……”
陆昭昭哭了好久才渐渐平复了情绪,她看着仍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医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哽咽说道:“我没事。”
她借口说脑袋疼不太记得清之前发生的事,听彩铃讲了一遍,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似乎来到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萧湛已经一统魔族成为了夜渊魔尊,并且大有一统仙门之势,只有他们几个仙门大派还在负隅顽抗。
而且这个世界的萧湛从未刻意接近过她,更未和她产生过任何交集。
她身怀琉璃愿珠的事被陆秋旻很好地隐藏了起来,直到此刻仙门生死存亡之际陆秋旻才告诉她。
她潜入无咎宫,伪装成婢女,想要暗中刺杀萧湛,只是她没有预料到萧湛功法会如此之高,在她出手的一刹那,他轻轻一掌就将她重伤在地。
还好她体内的琉璃愿珠在她濒死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阻止了萧湛,才让她成功逃离无咎宫。
彩铃一口气说完,最后评价道:“这个夜渊魔尊真的太可怕了,心深似海,狠辣无情,功法如此高强,单打独斗仙门中恐怕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陆昭昭听着有些恍惚,这曾是这十年间,曾是她最痛苦时所祈盼的,若是他们从未曾相遇,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如今的一切,不正是她所渴求的。
陆氏还在,陆秋旻还在,彩铃还在,陆氏每一个人都还在,她和萧湛只是仙魔对峙的陌生人,是仇人。
正在她晃神之际,只听警钟大响,有下人惊惶大叫:“不好,夜渊魔尊杀进来了——”
然而他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已经被萧湛的黑气穿胸而过。
陆昭昭大惊,提了剑就冲出屋外。
只见陆宅上空戾气萦绕,萧湛玄衣墨发立在屋顶之上,一双眸子无悲无喜,浑身黑气杀意缠绕。
“交出琉璃愿珠,今日可留你们全尸,”他的语气很平静,可谁都不能忽略他语气中凛冽的杀意。
刀山血海,杀孽累累。
陆昭昭呼吸凝住,眼前这个人是全然陌生的萧湛,是一个阅尽生死,习惯残杀,浸身戾海的人。
他不是萧湛,是夜渊魔尊。
陆秋旻已经带了陆氏弟子列阵,将萧湛层层围起来。
“夜渊,你真当我仙门无人了么,今天就让你有来无回,”说着,他浑厚的剑气荡开,陆氏弟子的剑阵同时发动。
一时之间,剑气层层叠叠,树叶为剑,清风为剑,尘埃亦可为剑。
而就在这浩荡剑气之中,萧湛却只是轻蔑一笑,他一个纵身,恍若入无人之境。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整个陆宅刹时间成为修罗场,人命如蝼蚁。
而随着他每一次杀人,他周身的黑气愈发浓郁。
陆秋旻被黑气缠绕,无法脱身,眼看萧湛就要杀至陆秋旻身前,陆昭昭情急之下大叫出声:“萧湛——”
萧湛蓦地顿住脚步,朝她的方向偏头,“找到你了,陆昭昭。”
萧湛身如鬼魅,五指成爪,直接向她的心口袭来,他要夺她体内的琉璃愿珠!
陆昭昭甚至来不及反应,她对上他暗如深渊的一双眼,那里面没有光,没有生气,也没有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开始剧烈地抽痛起来,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她眼睁睁看着萧湛没有半分犹豫地用手剖开她的心口。
眼角的一滴泪缓慢地滑落。
原来,他不记得她,不再爱她,竟会是那么痛吗?
就在那一刹那,她被重重扑在地上,陆秋旻将一面镜子塞入她手中,“这是溯回镜,结合愿珠之力可让你回到过去,昭昭,记住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一定要杀了那个时候的夜渊,拯救仙门。”
“爹——”
陆昭昭还想说什么,可是胸口爆发出剧烈的灼热,然后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天旋地转,很快她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一道强光照来,陆昭昭睁开眼睛才发现她竟然已经不在陆宅,而是身处一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
这是……
她莫名觉得这条街有些眼熟,直到她看见不远处的几个小乞儿才蓦地想起来,这不就是红楼蜃景中她来过的地方吗?
这是萧湛的过去。
她一下子明白了陆秋旻的意思,溯回镜竟将她带去了萧湛的幼年时期。
她要杀了未成气候尚且年幼的夜渊魔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