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昭走到几个小乞儿聚集的地方,看了一圈并没有找到沉凌,元宝或者萧湛。
有小乞儿看她衣着华贵已经成群围过来,高举着饭碗:“仙女姐姐,给点钱或者吃的吧。”
陆昭昭想了下,摘下腰间的玉佩,对着他们说:“你们如果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我就把这块玉佩给你们。”
“好啊,你问吧,”显然是这群乞丐头头的一个男孩说道。
“萧湛在哪里?你们知道吗?”陆昭昭看着小乞儿们茫然的神情又补充道:“就是那个眼睛看不见的少年。”
小乞儿们恍然大悟,纷纷叫道:“原来是那个瞎子啊,他肯定在隔壁街尽头的房子外呢。”
“隔壁街尽头的房子外?他在那里干嘛?”陆昭昭不解。
“切,还能有什么,”为首的乞儿答道,“那里据说是一位高人住的地方,他死皮赖脸想求那人收他为徒,高人不肯,他就天天等在那人家门口。一个烂泥都不如的瞎子,还妄想修仙,做啥梦呢。”
说着说着,那乞儿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惊慌地捂住嘴,呜呜呜叫个不停。
陆昭昭正神色冰冷地看着他:“这是禁言符,会让你一天内不能说话,他不是烂泥都不如的瞎子,记住,谁都有选择的权利,也都有改变命运的权利。”
一群乞儿这才知道眼前这个貌美娇俏的女子竟然也是惹不得的修仙之人,连忙跪下来,大叫道:“仙女姐姐,放过我们吧,我们不会再说他了。”
“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再左拐到尽头,有一颗大榆树的地方就是那高人的家了,”有机灵的乞儿连忙给她指路。
陆昭昭把玉佩放进乞儿的碗中,这才顺着乞儿所指的方向走去。
还好这个世界的她为了保命,似乎放了许多咒符法宝在身上,才能让她给那些乞儿一些小小的惩戒。
她走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一棵冠盖如云的大槐树,而树下正蜷缩着一个瘦削的少年。
那少年正是少时的萧湛。
只见他背靠槐树,一只耳朵却贴在身旁的围墙上,那围墙上有个不大的洞,屋内的声音刚好可以从洞内透出。
陆昭昭微微蹙眉,她凝神听了一会儿,里面是有人在教一些修仙的入门心法。那高人不肯收他为徒,萧湛便在这里自学。
她没有再走近,只是远远站立静静看着那个尚且稚嫩尚且瘦弱的萧湛。
那个时候他甚至不叫萧湛,小乞儿们说其他人似乎叫他小渊。
夜渊也许是他的本名。
她不由自主地捏紧袖中的拳头,她现在就可以一剑杀了他,那么后面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了。
可是她却迟迟无法上前。
天气燥热,即使在榆树下也无法阻挡阳光的炽热和蚊虫的叮咬,萧湛却仿佛毫无所觉,就这样痴坐着,努力把听到的一切记在脑中。
陆昭昭垂眸,压下心中遏制不住的酸涩和心疼。
她是来杀他的,不能心软。
直到站到夕阳西下,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个穿着发白道袍的欣长身影从屋中缓步而出,站在萧湛面前。
那人正是萧远。
只见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来这里彻查万灵枯骨阵的事,却意外救下了你。那个时候你被戾气啃噬得已经奄奄一息,我不得不传授你压制戾气的心法。”
“你走吧,我绝不会收你为徒,即使你日日来此我也不会改变心意,你即使靠这种方式习得心法也不可能得成大道甚至会走火入魔。”
萧远说完,再不理会萧湛,径自负手离去。
他走到门口时,有一小男孩冲了出来朝萧远扑去“阿爹。”
萧远温和一笑,蹲下身抱起男孩:“湛儿,乖,心法练习完了吗?”
男孩稚嫩的声音响起:“我练完了,阿爹,我肚子饿了想吃你做的糖醋鸡。”
萧远宠溺的摸摸他的脑袋:“好,”一边步入了屋内,陆昭昭看到院内还有几个男孩都恭恭敬敬叫萧远师父。
门嘎吱一声再度关上,夕阳落尽,此刻屋外的世界只剩清冷寂静。
萧湛依然维持蹲坐的姿势,面无表情只是唇紧紧抿着。
良久,他才摸索到脚边的竹杖,扶着榆树站起来,或许是蹲坐久了脚麻了,他差点摔倒。
可他没有停留,只是蹒跚着一步一步在夜色渐临的街道上走着。
这条路他或许已经走过许多遍了,他走得并不慢,可是还是时不时地被地上的东西磕绊着,被人嫌弃地推攘开,有小孩子看到他捂起鼻子哄笑道:“臭要饭,看不见,摔一跤,满嘴泥,”周围的一群小孩也哄笑起来。
萧湛仿佛没有听见也感受不到,只是漠然地走着。
只是在行过一家包子铺时,脚步停顿了一瞬。
他一天水米未进,早已饥肠辘辘,此刻他终是难掩身体最真实的渴求,停在包子铺前咽了下口水。
可是很快包子铺里就冲出一个妇人,朝他嫌恶地挥着手驱赶他:“哪来的叫花子,去去去,别挡着我做生意。”
萧湛听到这话,紧紧握拳,脖颈处的青筋暴出,可他没钱也打不过那妇人,终是默默转身往前走去。
陆昭昭忍不住想出手帮他,可手刚伸进乾坤袋中就停了下来。
她能帮他一次,还能帮他第二次吗?她只是这个世界的外来客,她不知道溯回镜能支撑她在这个时间停留多久,她应该杀了他才对。
于是她硬下心肠,默默地跟着他继续往前行去。
他一路穿行过热闹的街市,往城郊破庙走去,渐渐的,周围行人越来越少,月色拉长他的影子,只剩竹杖敲打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突然停住脚步,偏过头问:“有人吗?”
陆昭昭施展功法隐藏脚步跟在他身后,可即使这样,他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似乎有人尾随在他身后。
陆昭昭不由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此时月色荒寂,四下无人,正是杀了他的好时机。
杀了他。
要杀吗?
杀了他。
要杀吗?
无数的声音在她脑海内来回拉扯,叫嚣着冲撞她的理智和感情。
她狠狠地咬住牙,强迫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直到嘴里血腥味弥漫。
如果是原来的陆昭昭一定会义无反顾杀了他,可她不是。
她忘不了和他冬日赏梅,忘不了和他共放天鸢,忘不了和他登高望月,更忘不了在生死之巅许下的诺言。
一旦恨中参杂了爱,恨也就模糊了。
而爱会化作一把利刃,绞得她血肉模糊痛苦难言。
萧湛站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这才抬步继续往破庙走去。
陆昭昭就这样看着他回到破庙,他用沉凌和元宝给他的一点水和干饼子果腹,别人在睡觉,他还枯坐着练习白天学到的心法。
萧远当时哪里会料到,正是这样一点一点偷学来毫无章法的心法,会成为萧湛的机缘,会让这个身负特殊血脉的人有机会炼化戾气,继而成为日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人惧怕的魔尊。
日子一天天过去,陆昭昭跟着他看着他,她还想知道萧远最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夜渊会变成萧湛,真的是他杀了萧远家所有人吗?
这一天,她依旧默默地立在远处注视萧湛,却见萧湛不知何时已经把围墙上的小洞偷偷凿成了大一些的洞,他身材瘦削,竟然一溜烟钻了进去。
不好,陆昭昭连忙想跟进去,却被萧远布的结界挡在外面。
这个结界可以阻挡修仙之人,对普通人却是没有效果的。
她不得不默念心法尝试破开萧远的结界。
然而就在这时,几个黑衣人突然出现,为首的黑衣人刷地破开结界冲了进去,三四个黑衣人跟着他一跃而入,另一批黑衣人则跃入周遭的百姓家里,悄无声息地杀了他们。
陆无双震惊地看着为首的黑衣人,原来是他!
她跟着跃入萧远家中,为首的黑衣人功法高强,萧远不是他的对手,几招之后嘴角渗血倒在地上,“你们究竟是谁!想要什么?!”
为首之人用明显变过声的嗓音说道:“把古籍交出来。”
萧远神情一凛,只咬牙道:“没有。”
为首之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挥了挥手,一个黑衣人上前将萧远用捆仙索缚住,其他黑衣人从后屋拽出几个少年。
这些少年都是萧远收的徒弟,真正的萧湛也在其中。
陆昭昭仔细看,发现夜渊并不在其中。
这些少年被黑衣人制住,拼命挣扎着,嘴里发出无助而惊恐的尖叫和哭泣。
“听说你有一个儿子,”为首的黑衣人缓缓说道,提着剑,剑尖漫不经心地依次划过每个少年的脖颈。
“听说你很疼爱他,这些少年之中会是谁呢?”
他笑起来,透着得意兴奋,“听说他身材很瘦,那肯定不是这个小胖子了?”
说着,他毫不留情地一剑砍掉胖少年的脑袋。
少年们发出惊恐的尖叫。
萧远怒目圆睁,一双眼像要滴出血来,“你以为这样就会逼我就范么,我没有!”
“有骨气,”黑衣人也不多跟他纠缠,只又转头看向那一排少年,兴致勃勃:“听说你那个儿子大概**岁年纪,那这两个肯定也不是了?”
话音刚落,他手起剑落,一个年纪小一点的少年和一个年纪稍大的少年顿时人头落地。
他们的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茫然不甘……
萧远疯了般的大叫:“你这个畜生,有种冲着我来,为什么要杀他们!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可无论他如何拼命挣扎,他身上的缚灵索都让他丝毫动弹不得。
还剩下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一个是真正的萧湛,另一个则是叫谢元淇的少年。
可萧远一眼也没有看向他们,只是闭着眼,仿佛对他们的死漠不关心。
两个少年虽然满脸泪水,可神色坚毅硬是没吭一声。
萧远对黑衣人喊道:“我没有古籍,你今天就算把我们全都杀死在这里,你也不会得到它。”
黑衣人彻底被激怒,他一脚重重地踹在萧远身上,用最原始的暴力发泄心中因无能而熊熊燃烧的怒火。
“我倒想看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说着他拔剑就刺向那两个少年。
“不——”陆昭昭惊叫道。
她想冲出去阻止这一切,却发现她一点也动不了。
同时她的胸口开始升起一股奇异的热度。
她蓦然醒悟过来,她来这里的使命是杀了夜渊,其他人的因果她不能介入。
所有会发生的注定会发生。
她眼眶通红,胸腔被激烈的情绪灌满,眼睁睁看着这些人一个一个死在她面前,她却无能为力毫无办法。
两个少年的身体被刺穿,鲜血飙溅出来,他们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
陆昭昭流下泪来。
而萧远悲愤长啸,双眼中蕴满无穷的恨意,仿佛有无尽的血泪正蓬勃而出。
而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拖着一道瘦削的身影匆匆而来,“报告,我们在后厨发现了这个躲藏的少年,还从他的身上搜出了这个,”说着,这个黑衣人把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为首之人。
这少年正是夜渊,他今日偷溜进来,摸到了萧远的房间,不是要偷这本古籍而是归还。
他眼睛看不见,可四感敏锐,当日萧远在万灵枯骨阵救下他,之后更是用这本秘籍中的功法帮他缓解戾气之痛。
他知道这本古籍中一定藏着很高深的功法,可惜他眼睛看不见,不知道里面到底还有什么内容。
于是他趁着日日在屋外摸清了萧远和几个弟子的作息,又摸到了萧远的房间,凭触感找到了这本古籍。
他看不见便只能让沉凌和元宝帮忙誊抄,再念给他听。
黑衣人激动地翻了几下那本古籍,大笑出声:“天助我也,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哈。原来你把你儿子藏在后厨了,哈哈哈哈。”
萧远愤怒地看向夜渊,“你!竟然是你!”
夜渊垂着头,他一直没有说话,夜色掩盖了他的表情。
为首的黑衣人此刻再难掩心中急切的心情,他随手一剑刺入萧远心口,看也没看夜色中似乎在瑟瑟发抖的少年一眼,只吩咐道:“你们把这里处理干净了,我这就回去向主上禀告。”
说完,他和另一名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黑衣人一同离开。
剩下的黑衣人根本没将夜渊放在眼里,一部分人开始四处倾倒燃油点燃火折子,剩下的两人轻蔑地看着依然垂着头的夜渊。
“你看这小子,八成吓傻了,动也不动,”一人说道,而另一人拔出剑正打算一剑了结夜渊。
而就在这时一阵沙哑的笑声低低地传来,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分外诡异惊悚。
“是你!”一名黑衣人惊惧喝道,他发现笑声是从这个少年口中传来。
夜渊缓缓抬起头来,一边笑一边冷冷开口:“蠢货。”
话音落下,他的身边突然张开一团黑气,而那黑气仿佛有生命般伸出触手瞬间绞住那两名黑衣人,黑衣人连痛呼都来不及,转眼之间已被黑气吞噬到血肉殆尽。
夜渊仰起头,四周燃烧的熊熊火焰照亮他的面容,他握紧自己的拳头,感受到戾气在体内流动涌现出无穷的力量。
“原来,这就是拥有力量的感觉。”
这一天,在萧远的家里,在这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里,夜渊第一次尝试到了力量的滋味。
这一夜,那个受尽凌辱孤苦瘦弱的少年死去了,活过来的是日后那个令整个江湖所有仙门都闻风丧胆的魔尊夜渊。
其他黑衣人点完火陆续退了出来,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慑住了。
那个站在满地尸体中间衣衫褴褛的少年,抬起头来,正低低地笑着。
他的五官被火光映照得扭曲,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张扬,无数的黑气缠绕着盘旋着张牙舞爪地飘向那些黑衣人。
黑衣人甚至来不及拔剑来不及反应,下一瞬间统统被戾气撕咬着倒在地上。
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他听着周围痛苦的呻吟嚎哭声,喃喃自语:“我的命就不是命吗?我就该这样活着吗?”
“从今往后,我命由我不由天。”
整个萧宅都陷入了冲天大火之中,夜渊竟然施施然席地而坐,浓烟烈火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而与此同时,陆昭昭发现自己胸口涌上灼热感,下一秒她发现自己能动了。
她不由地握紧了手中的寒霜,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至那席地而坐的少年身前。
夜渊明明看不见她,奇异的是当她走至他身前时,他竟然仰起头来,展颜笑道:“你是来杀我的吗?你一直跟着我,是来杀我的吧。”
黑气在他手上蠢蠢欲动着,可不知是因为陆昭昭是这个时空的外来客,还是因为陆昭昭身怀琉璃愿珠,那些戾气叫嚣着却无法近她的身。
一段房梁烧塌了,轰然掉落,星火四溅。夜渊仿若不觉,自顾自嘿嘿嘿笑起来,“看来杀不了你。”
陆昭昭举起剑尖对准他的胸口,她曾无数次举剑对向他,可却不曾像这一次般颤抖得那么厉害。
即使他在笑着,她却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痛苦他的无助他的愤怒。
仿佛是一个好不容易逃出深渊的人,惨叫着再次被拖入深渊之中。
生而卑贱,是他的错吗?
弱肉强食,是他的错吗?
世道不公,是他的错吗?
如果不是,那么他凭借着自己一步一步从泥泞中爬出来,将那些践踏过他欺凌过他的人踩在脚底下,又有什么错?
他渴求力量,又有什么错?
为什么这世道容不得他,这天道亦容不得他?
为什么竭尽全力自保的他就是恶,那些沾满血腥的名门仙派就是善?
什么是错什么又是对?
陆昭昭蓦地呕出一口血来,熟悉的灼热感在她胸口炙烧着她。
快啊,只要一剑,她就可以了结所有的一切。
可是这一刻,她再无法欺骗自己。
她了解他的过去,所以懂他怜他,她更加无法忽视自己的内心,她其实从未放下过他。
她依然是那么那么地爱着他。
抛却那些恩怨纠葛,是是非非的红尘枷锁,她只是单纯地爱着他这个人本身而已。
于是,她只是蹲下身,轻轻的伸手擦拭夜渊脸上的灰尘血迹还有……泪水。
“想活下去并没有错,”她说。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股大力袭来,陆昭昭被溯回镜的力量带走,徒留下一脸错愕的夜渊呆坐在冲天火光之中。
陆昭昭倒吸了一口气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客栈的桌子上,外面漫天的纸钱白花已经停了,但雨落纷纷。
墨衣白发的萧湛依然隔窗而立,静静地看着她。
她低头看了看手边的酒杯,这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无忧酒,或许不能让人真正的无忧。
只有坦坦荡荡地面对自己,既不悔恨过去,亦不挂怀将来,活在当下才能真正的无忧。
第二日,陆昭昭和萧湛离开客栈。
她朝着萧湛微微一笑说:“萧湛,走吧。”
这张笑颜,这一声,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光,让萧湛心头蓦地灼痛发烫。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走至陆昭昭身侧。
两人并肩而行,陆昭昭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客栈。
“原来这家客栈叫红尘客栈。”
“走吧,”她回过头,驾马而去。
一切其实很简单,只取决于自己的心。想不想,爱不爱,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