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爸把那六个人带进屋里让我妈帮他们找衣服洗漱的时候起,我就重现了那次把三个精神病带回家时的模样。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眼睛跟随着他们的移动,目光里尽是不爽。
他们几个既没有婉言谢绝,也没有欣喜若狂,全程一脸蒙让干啥就干啥,面对我可怕的目光依然如是,大概也被这剧情反转弄昏头了。本是对立双方,败者为寇,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很好,哪里会想到此时不但得以活命,还有澡洗,有新衣服换,而且马上还有饭吃呢?
我妈是个母性极强的女人,她对年轻人的态度都很宽容。即使里头有两个跟她打过架的小姑娘,只要一看到人家脸色蜡黄手脚青紫,垂着头大气不敢出的可怜样儿,她的心就软了。我觉着她甚至认为是自己闺女把人折磨成这鬼样的,所以立刻带上愧疚的心理,忙前忙后地在超市拿回来的衣物里翻出各人合适的递上,又指挥彬彬带着他们一个一个上二楼洗澡,还不耽误她抽空弄出一桌子菜来。
当然,这里头有一个例外。
“叫他走吧,看着他我心烦。”我妈瞅着吴百年畏畏缩缩上二楼的身影,跟我说道。
我翘着二郎腿不在意地道:“有什么好烦的?我都不烦。”
“你没心没肺你!转个囫囵圈又把他给带家来了,我看你是吃亏没吃够!”我妈很气愤。
“您是不是觉得您闺女特傻啊,在一人身上吃两次亏?”
“可不是!”
“唉,跟您怎么解释呢?”我叹口气,劝说道:“我让您别在意是因为不值得,您为他生气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大能耐呢,把我们弄得几年都没忘了他,没有爱哪来恨呢对不对?您横眉冷对的,别人指不定觉着我还过不去从前那个坎儿,会笑话我的!您看看现在他是什么呀?无家可归食不裹腹,跟人屁股后头干点坏事就为了混口饭吃,您觉得他还能有什么本事让我吃亏?”
我妈怄着眼翻我:“理是这么个理,但我怕你又可怜他!我还不了解你?自己像个假小子似的,偏偏就喜欢这种一无是处的斯文败类。”
我无奈:“跟您真解释不清,我口味早变啦,现在不喜欢这样的啦,吃一堑长一智啦,说起来您还得多谢这小子呢,彻底把我不切实际的择偶标准给掰过来了。”
我妈露了点笑模样:“那你现在喜欢啥样的?”
我故作向往地看着天花板:“英雄,以前是白马王子,现在是白马英雄,身高八尺,浓眉大眼,威风凛凛,与文丑大战五六十回合的那种。”
“哈哈哈!”彬彬从台阶上跳下来,一巴掌拍到我肩头:“某乃常山赵子龙是也!姐你做梦!”
我妈知道我又在胡扯,嗔我一眼,阻止我与彬彬打闹,道:“你别不当一回事,那姓吴的到底咋办?”
我耸耸肩:“他但凡有点骨气,我爸一放了他他就该羞愧告辞而去,可我看他很有留下来吃饭的意向,说不定还会留宿,甚至赖着不走了。”
我妈怒:“不行!”
我笑:“唉,我看他就跟看阿猫阿狗没区别,您就别瞎担心了。本来打算他要好意思在这儿蹭饭,我就好意思使唤他出去杀丧尸的,好赖也算多个人盾,不过看您这么生气,一会儿饭后我跟他谈谈,叫他赶紧滚吧。”
我妈憋了一会儿道:“算了算了……他不惹事就让他呆着吧,反正有我看着,敢找你废话我就剁了他,明天开始你跟着小波他们出去找东西去!”
如果说我对吴百年现在还有一丝丝情绪,那就是因为他给我妈带来的困扰。就跟他是我前男友这个事实一样,他走了我妈的困扰还依然存在,都几年了,为了闺女心里老是膈应着一个人该有多难受啊。我装聋作哑让吴百年留下就是为了解决这个困扰,希望我妈有一天看见他再无半分触动,真正达到“关我屁事”的境界。
午饭时小队下班,我爸搬出了每年亲戚拜年时才会用一次的大圆木盘,架在原本的长方餐桌上。客厅虽然挺大,但被家具物资已占了一些,再加上这大桌子,动线都被堵上了。
我妈煮了三锅白米饭,端上一大盆香菇烧腊肉,一大盆宽粉炖腌牛肉,另有炒腐竹,炒年糕,小醉鱼和猪耳朵四个碟菜,又切了一大盘自家腌的辣芜菁。往桌子上一摆花花绿绿香气扑鼻的,在没有新鲜肉菜的情况下,这一顿已是难得的丰盛。
我们十个人全坐下了,那六个人却没有坐。他们盯着桌上的饭菜,明明饿得要疯,一个个喉咙狂咽,还是保持着理智,没有扑上来。
都粗粗洗刷了一遍,换了干净衣裳,头脸上的伤反而更明显了。黑哥额角有块半指长的伤口,是被我爸用凳子砸的,罗胖子和李强脸上都有淤青,身上应该也好不到哪儿去。挤成一排露出局促样儿,看了别提多倒胃口了。
我不等我爸说话,一脚把个折凳踢向黑哥:“怎么着,还等着长辈请你们啊?”
黑哥瞄了我一眼,低着头坐上凳子,其余几人唯他马首是瞻,纷纷拉了凳子坐下。
我爸对自己唱了红脸的效果很是满意,愈发显得和蔼可亲:“吃嘛吃嘛,不要客气。”
余中简他们没什么表情,待我父母动了筷子,便自顾开动起来。今儿饭菜好,一个个吃得也香,一时间筷箸交错,盆菜速减。
六人终于拿了筷子,有的夹菜,有的扒饭,把头尽量垂得低低的,不与任何一人对视。陈若楠和秦云吃了两口,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了。
“啪!”我把筷子一拍,桌间霎时一静,全朝我看过来。俩姑娘吓得赶紧收掉眼泪,一口饭塞在嘴里也不敢咽。唯独余中简不受影响,还不紧不慢地夹着腐竹细嚼慢咽。
“我说两句啊。”我一开口就见我爸想怒,忙给我妈使个眼色,她赶紧在桌下拽了拽他。
“不是有意叫你们吃不下饭,我就是心里梗着个事,不说说清楚我也吃不下。”我大喇喇盯着六人组,目标相当明确,“虽然这个家是我爸当家,他的话说一不二,但我觉得咱们不能做违背他人意愿的事。架也打了,惩罚也够了,上门挑衅的事儿就算两清了。如果你们有想走的,我们绝对不拦,这顿算是言和饭,我还是那句话,最好井水不犯河水,否则再撕一场我们也不惧。如果想留的,我也是一句话,不论男女,不养废物,这里可是靠贡献值吃饭的。”
黑哥也放下了筷子,他先感激地冲我爸点点头,然后口齿略困难地道:“什么贡献值?”
“干活儿啊,”我理所当然地道:“重活累活一大堆,冲锋陷阵杀尸搬物,放哨站岗加固围墙这都是常规贡献。还要警戒不怀好意的幸存者团伙,”看他脸色一暗我又道:“别把自己看太高,有比你厉害的。要谈判要交涉,谈不拢就得发生流血事件,想留下来就不能怂,要服从安排,不能到关口了再给我来个你不去,我随时带着刀准备捅死这种人。”
六个人显然被我弄得很焦虑,互相看了看,都没有发言。
我摸起筷子戳戳米饭,笑道:“丑话说前头是我的一贯作风,省得到时候扯皮。虽然我爸说让你们不要恩将仇报,可是我也明白,这世上最多的就是白眼狼,我这儿觉着这码子事了了,也许你们心里还存气呢对不对?我能理解,出了咱家门,想来找事可以再来,不想出门,以后就得守规矩。你们不用现在回答我,吃完饭再说,想留的找我说一声,想走的大门朝南,自己走就是了,吃饭吧。”
虽然我答应余中简留人壮大队伍,但不代表我不能给他们添堵上眼药念紧箍咒,有前科的人就得绷紧皮子,为了片瓦遮顶,为了填饱肚子,没有一点寄人篱下的觉悟怎么行?以后多了六个饿鬼抢食,那我得少吃多少饭啊。
可惜我添堵的效果好像不怎么好,黑哥只是尴尬地抽了抽脸皮,就闷不吭声继续大口吃饭了。另五人也一样,没有我想像中的纠结,我一说完他们就紧紧抱着饭碗,生怕被人抢去了似的,风卷残云地解决三大锅米饭,那气吞电饭锅的架势比之前还要放得开。
结果就是我没有了添第二次饭的机会,李铜鼓也嘟囔个嘴抱怨没吃饱。我爸作势训了我两句,说了两句模棱两可的场面话,一顿饭还算是比较顺利地结束了。
饭后小队都各自散了去休息,刘美丽帮我妈收拾桌子。吴百年悄悄附在秦云耳边说了句什么,就见她袖子一撸,也不说话,上去帮着收碗摞盆,径直端去厨房洗刷起来。陈若楠见状也走去我妈身边干活,可能年纪小些,没干过什么家务,擦个桌子擦得不甚干净,折凳也不会收,把自己弄得手忙脚乱的。我妈连连说“歇着吧歇着吧。”把她臊得满脸通红。
平时这些活都是我干,今儿可算是能抹嘴一推碗地当大爷了。我继续坐在沙发上,捧着我爸刚泡好没来及喝的一杯茶,故意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站在电视柜前的几个人,感觉自己很有点地主恶霸或者人事经理的派头。
黑哥第一个走到我面前,生硬地说:“我留下,叫我干啥你说吧。”
接着罗胖子和李强也上前:“我们也留下。”吴百年动动嘴唇,没出声。
“你们说留下就留下?”
黑哥几人脸色一僵,我志得意满地准备再刺他们几句,我爸从里屋走出来,推了下我脑袋,伸手夺过茶杯,“你爹我一口没喝呢,尽糟蹋我的好茶叶!你又在这装腔作势的干啥?还不赶紧带他们去休息休息。”
“我……我让他们自我介绍一下,互相认识认识。”
“他们几个互相不认识吗?人两天没睡好了,叫人上楼睡一会儿,别动不动就废话连篇的,下午还有事呢!”
我真是后悔死了对我爸这种红脸的设定,光顾着自己当好人当得痛快,也不想想黑脸的戏完没完。睡什么睡,我站了一夜的岗都没睡呢!说点啥就来捣乱,搞得我一点面子都没有,简直是戏霸!
我又难堪又烦躁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甩着膀子吼道:“好好好,睡觉睡觉,睡死你们!不介绍了,什么都不说了,爱咋地咋地吧!”
黑哥他们神色各异地看着我突然爆发。我爸拉了人就走:“走走上楼去,别在意,她就这样神神叨叨的。”
我气得肺都要吐出来了,有这样的亲爸吗?我整天东防西防的都是为了谁啊?这时猛然看见吴百年低着头在偷偷地笑,顿时勃然大怒,指着他叫:“吴百年你笑个屁啊!”
吴百年惊慌了:“爱风……我不是……”
“不是你奶奶个腿儿,给我滚到外面搬砖去!今天不搬完一千块你别想吃晚饭!也不让你在屋里睡觉!”
吴百年脸色煞白,求助地看向我爸。我爸倒没再说啥,摇头一笑,领着人上楼去了。
吴百年没辙,我心里总算对我爸少了一点不满,森然笑着道:“你不是说要给我家当牛做马吗?我赐予你这个机会!”
他的战友深谙形势比人强的道理,纷纷义无反顾抛弃他,去享受杂物房里的地铺去了。吴百年没有办法,只能垂头丧气要死不活地在瓦砾场上捡砖捡了一中午,大太阳烤着,小热气蒸着,累得汗流浃背满面油光。我站在楼顶上监视了他一会儿,见他的确老实没有异动,就放心地去补觉了。
醒来已是日落西山,一睁开眼我就吓了一跳,屋里多出两个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进来多久了。不但没说话,连呼吸都放到最轻,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对面两张折叠床上。
我揉揉眼:“你俩干啥,欣赏我睡觉呢?”
小姑娘声如蚊蚋:“程阿姨叫我们住这个屋……”
我向上蹭蹭,靠在床头,头脑昏昏然的,随口道:“哦,住呗,一人一张床,衣柜里有很多内衣,你们自己挑一些换洗。”
秦云忙道:“不不,我们怎么能穿你的衣服。”
我瞥她一眼:“超市里拿回来的,都是新的,自己找自己的尺寸,我的不适合你们。”
秦云红了脸,很快地道谢。
我慢腾腾地起床穿衣,“有人给你们分配工作吗?”
两人摇头,我便道:“出去跟我们杀丧尸拿物资,或者在家,除了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过几天可能还要砌墙,你们怎么说?”
两人不出我所料地选择了后者,我也不对她们抱有什么期望,径直道:“那你们在家就勤快点,我妈年纪大了,照料这么些人很累,你们能为她分担一些就算是交房租了,以后别的不敢说,吃饱饭还是没问题的。”
两人面带感动频频点头,陈若楠大概觉得自己今天表现不好,还特意表了决心:“我会好好干的,一定学会做饭。”
“你多大了?”
“我十九。”
我看看秦云,她立刻道:“我二十一。”
我抽抽嘴角,假笑了一下:“年轻,慢慢学吧。”说完出门去了。
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查看自己略显粗糙的皮肤,我愣怔了好一会儿。想想自己十九二十出头的时候在干什么?好像整天不好好上课在外头拉帮结派到处惹事吧……虽然实岁二十六虚岁二十七也不算老,可是看着那两个洗干净了脸青春逼人的姑娘我还是有点小小的惆怅,年轻就是好啊,甭管长得好不好看,光是那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就让人忍不住上去掐一把。我也没觉得时间飞驰啊,怎么一转眼我就奔三去了呢?
惆怅只是短时间的,转念我又不屑了,年轻了不起啊,阅历才是财富好吗?叫她们出去杀丧尸只会吓尿,生活不能自理的统统都是废物!况且,刘美丽比我还大一岁呢!一想到有她垫底,我心里又好过多了。
心情好了的我哼着小曲儿下楼,发现楼下一个人都没有。我到二叔房间伸头瞧瞧,刘美丽正在给他做鼻饲。我打了个招呼,她告诉我人都在巷子里学打拳呢。
大门敞开着,巷子里几个男人一字排开,周易神气活现地正讲解着格斗要领。
他一边讲解一边示范,小小的个子,出手闪电似地快,拽住罗胖子的衣领一个背翻就将他摔倒在地,动作别提多干脆利落了,胖子趴地半天没爬起来。
赵卓宝李铜鼓,黑哥李强,还有搬完了一千块砖的吴百年,甚至包括我爸,个个神情肃穆,态度认真,跟着周易的动作比比划划,学得十分起劲。
韩波也在大门里头瞎比划,我怼怼他:“谁出的主意?”
“小余。”韩波上来就想抓我衣领,我忙举臂抵挡,抬脚冲他下裆猛踢过去。
韩波吓了一跳,往后退几步,不满地说:“你怎么老使这招?这是女孩子该用的招式吗?太恶毒了吧?”
我得意地抖抖脚尖:“不知多少英雄好汉折在我的断子绝孙脚之下,你敢不服?”
“阴险!”
我不以为意,左右看看:“姓余的为啥叫大家学散打?”
韩波把我拉到门后:“你小声点儿,别让那哥几个听到了,我们决定后天带他们一起去粮食二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