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化不开。
本是个月明星稀的好夜,却被周遭的马蹄声与犬吠撕得粉碎。铜环猛击朱门的巨响震醒了柳府的安宁。
睡在门房的小厮睡眼惺忪,嘴里骂骂咧咧的来到门前。刚将门拉开一条门缝,便被一脚踹翻在地,雪亮的刀光一闪,呜咽声戛然而止,只剩鲜血汩汩的漫过青砖。
柳员外从睡梦中惊醒,屋外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他匆匆披了件外袍推门而出,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血色。张烨正带着官兵追杀家丁丫环,刀光闪过,鲜血溅上庭前的白海棠。
“张头领!”柳员外强压惊怒,拱了拱手,“这是为何?若有误会,大可明言,何必滥杀无辜?”
张烨一挥手,手下暂止杀戮,院中只余伤者的哀鸣。
他冷笑一声,“十年前,你带着疫病回京,却谎称旧疾复发。那场瘟疫死了多少人,你可还记得?多活这十年,已是便宜你了。”
柳员外心头一震。此事知情者皆是心腹,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张头领在说什么,老夫实在听不懂。”
张烨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在他面前徐徐展开,“这字迹,柳员外可认得?”
月光下,那清秀的字迹再熟悉不过,正是他女儿的笔迹。柳员外尚未回神,张烨已贴近他耳畔,声音冰冷如铁,“还有一事。墨将军,就是你找了十年的那个男孩。今夜,正是他命我来的。”
柳员外双眼圆睁,瞬间明白了一切。为何墨宸会以兵权换取赐婚,原来这不是荒唐,而是一场精心策划十年的复仇。
“有话要问,就在黄泉路上等着和墨将军说吧。”
话音未落,刀已穿透柳员外的胸膛。他望着女儿闺房的方向,最终倒在了血泊之中。
莲生躲在假山后的阴影里,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的战栗,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背,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咸腥的血味在口中弥漫。却远不及空气中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她透过假山缝隙,眼睁睁的看着老爷被一刀贯穿,夫人凄厉的哭声戛然断在一道雪亮的刀光下。
莲生心想,我不能死在这儿,我得快些去通知小姐。她本来是要去厨房给柳依拿点心的。
她趁着前院又一阵骚乱,像一只受惊的狸猫“噌”地从假山后窜出,沿着小径向柳依的院子狂奔 。
“追!那边还有一个。”
糟了被发现了,她大声喊了起来。
“小姐快跑!小姐快跑!”
柳依等了半晌也不见莲生回来,便出来寻她。刚走到院门,就看到一支箭射中她的后心。
“小姐快跑,是姑爷... ...”莲生话都没说完就倒在了血泊里。
看着莲生惨遭杀害,柳依甚至来不及弄清发生了什么,只凭着本能转身就逃。
不知是谁熄灭了廊下的灯笼,整座府邸瞬间陷入一片昏暗。回廊九曲,假山层叠,白日里雅致的园林此刻却如同狰狞的巨兽,张牙舞爪地阻挡着她的去路。
她踉跄着从一扇久未开启的偏门挤了出去,不顾一切地朝着护城河的方向奔去。夜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裙裾不断绊住脚步,她一次次跌倒,又立刻爬起,掌心与膝盖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沉重的脚步声与喘息声几乎贴至耳畔。
“放箭!”
一声冷喝划破夜空。
“墨将军有令,格杀勿论!”
数支箭弩撕裂夜幕,挟着破空之声急袭而来!
柳依只觉肩胛处猛地一痛,箭矢的冲力几乎将她掀翻。她闷哼一声,牙关紧咬,借着这股力道向前踉跄几步,脚下却丝毫未停。鲜血顺着臂膀流淌,在身后滴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红线。
河岸就在眼前。
她用尽最后力气纵身跃下,冰冷的河水瞬间将她吞没。刺骨的寒意如千万根细针扎进伤口,河水疯狂地灌入口鼻,窒息感像巨手扼住咽喉。在逐渐模糊的意识里,一个念头如火花闪现,墨瑾瑜,我都为你死过一次了,难道还不够偿还么?
身体缓缓下沉,漆黑的水底仿佛没有尽头。水面上的光影越来越远,最后化作几缕颤抖的金线,终至完全消失。
*** ***
夕阳泛着血红色的光,几名受伤的士兵卷缩在沟壑中,呻吟声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墨宸在行军途中遭遇了伏击,幸得余得水拼死护持,他只受了些皮外伤。行程被迫中断,众人再此安营扎寨。对方招招致命,显然是冲着取他性命而来,自府中暗杀未果,到如今半路截杀,这般恨他入骨的,除朝中那几位老臣,恐无他人。
思绪翻涌间,他不由的想起阿菟。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朦胧间总见她的身影在梦中徘徊。
墨宸睡到翌日晌午方醒,才知昨夜余得水见他辗转难眠,特地在帐中点了安神香。帐帘轻启,余得水端来碗热粥,说:“瑾瑜,你若身体不适,不妨再歇息一日。”
“胡闹。”墨宸接过粥碗,“本将军纵横沙场多年,岂会如此不堪?待将士们用过午饭,即刻拔营。”
他又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阿菟现在如何了?”他有些后悔,临行前没再去看她一眼。
话音未落,一名士兵仓皇闯入,说:“将军,有个道士闯营,直呼您的名讳!”
“墨宸。你这个狗东西,给我滚出来!”
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帐帘被猛地掀开。一道青影疾步近前,未待众人反应,一记耳光已重重掴在墨宸脸上。
余得水当即拔剑,寒光乍现,却被墨宸抬手按住。他拭去唇角血丝,望向眼前怒发冲冠的道士,眼底暗流汹涌。
墨宸堪堪站稳,指腹擦过唇角,抬眼看向来人:“小秦住持这是何意?我此行未带家眷,若想见你师妹,自可去柳府中寻她。”
“姓墨的!”秦嗣法目眦欲裂,“你还在装模作样!你离京那晚,柳家满门遭屠,全府二十一口,唯有柳依下落不明!今日更有人往宫中投了密信,白纸黑字写尽你与柳家的旧怨。你且说,是不是你做的?!”
“胡说八道!”墨宸猛地攥紧拳,“前些日我在府中遇刺,还是柳依为我挡下一箭,我岂会恩将仇报?”
“她身上有伤!?”秦嗣法心头一震。
墨宸却已一把推开他,踉跄着朝帐外冲去。余得水疾步上前拦住,说:“将军三思!此时无诏返京,正是中了他们的奸计啊!”
秦嗣法强压怒火,一把扣住墨宸手腕,说:“事已至此,不如先坐下来,从长计议。”
*** ***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氤氲缭绕。
德明帝立于案前,正提笔为一幅画作题字。
“张裴,你来看看,”他并未抬头,笔尖稳健地落下,“朕近日这字,是否又精进了些?”
张裴闻声近前,垂首细观。画是前段时间众臣游园时的情景,青山逶迤,绿水蜿蜒,一树灿烂的金黄银杏下,立着一对璧人。男子玄衣如墨,女子粉裙似霞,在这秋意浓稠的景致中,格外夺目。他的目光移向一旁的题字,墨迹未干,其势却如龙蛇腾跃,上书“墨染斑斓叶,伊人醉意深”。
“皇上,这可是墨将军与墨夫人?”
“嗯。”德明帝点点头,“他还真是给朕演了出好戏啊!”
德明帝拿起笔,又再那画卷上添了几笔墨色。
张裴知道皇上提的是那封密信。
“皇上前方来报”。一个卫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墨将军在行军途中遭遇截杀,伤亡不大,但墨将军本人受了伤。”
“今日晌午,小秦住持也出现在了营地。”
德明帝停了笔,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嘲讽,“墨宸不过是暗中助朕清除了几个奸佞之臣而已。”
他抬起眼,目光清冷,穿透那层缭绕的檀烟,直直看向虚空。
“看看,这让多少人坐不住了,人人自危。朝廷里这些位高权重之人,终日盘算的,无非是自己那点荣华富贵、身份地位,何曾将半分心思放在江山社稷的安危之上?”
“墨宸手握重兵时,他们惧怕朕与他里应外合。便强逼朕将他召回京城。如今,他们见朕对墨宸多有信重,又唯恐朕借此培植羽翼,脱离他们的掌控。转头又恨不得朕立刻将他打发回边关去。”
德明帝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讥诮。
恰在此时,门外又有内侍低声禀报,“皇上,昨夜柳员外家,遭了灭门之祸,满门二十一口,除柳小姐跳入护城河生死未卜,无一活口。”
德明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查到是什么人所为了吗?”
“回皇上,据闻柳小姐逃向护城河时,听得追兵口中呼喊,说是……是墨将军下令,不留活口。”
“截杀,陷害……”德明帝轻轻放下笔,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那笑声里淬着寒意,“朕还没正式封墨宸什么像样的大官儿呢,就已经把他们吓成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