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蜷曲在阴影里,腕间的镣铐已悄然松开一道缝隙。那枚藏于发间的薄铁片,早在一刻前撬开了锁芯。这是她被囚的第三日,若救援再不来,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子时将近,狱卒换岗的时刻就要到了。她深吸一口气,指节因长久紧握而泛出青白,正准备拼死一搏,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布谷鸟啼。接着又是两声,不多不少,正是三长两短的暗号
“布谷催归……”柳依紧绷的脊背倏然松弛,极轻地吐出一口气。这三天里,每个睁眼到天明的深夜,她就是默念着这个暗号撑过来的。当铁链哐当落地时,她的指尖还带着细微的颤抖。
“走水了!走水了!”
外头顿时兵荒马乱。柳依趁机闪出牢门,在弥漫的烟雾中穿行。
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静静伫立。那女孩的右手已被冰冷的铁钩取代。
“邱悦。”
女孩点点头。
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地搀扶着奔向渡口。突然,邱悦一个踉跄向前栽去,连带柳依一起跌倒。
柳依迅速扣住她的手腕,脸色骤变。她的脉象紊乱,内息微弱,这伤势竟比她自己还要重上几分。
“是谁伤的你?”
“柳依你先走。”邱悦推开她的手,“我会去岛上找你,到时再解释一切。”
“你伤成这样,我怎能独自离开?”
“快走!”邱悦猛地推了她一把,“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柳依起身刚向着渡口跑了几步,忽闻破空之声“嗖”!一支利箭穿透夜色。邱悦闷哼一声,刚撑起的身形猛地一颤,缓缓倒下。
在她身后,执弓的身影逐渐清晰。月光照见那张温婉的脸庞,竟是沈柔。
“沈柔,她是邱悦!”柳依大呼。
沈柔邪魅一笑,将搭着箭的弓弦对准了柳依。
柳依瞳孔骤缩,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
箭在弦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烟雾弹在两人之间轰然炸开。
“带她走!”
一袋银钱扔在柳依脚边, “我来善后。”
柳依来不及多想,挥匕斩断箭杆,仅留半截埋在皮肉间,搀起邱悦冲进夜色。
她们来到一处破败不堪的院子,蛛网垂帘,这里曾是红霞的家。
柳依将她安置在榻上,利落的翻出她背包中的止血药和药酒。这都是她们随身携带的。
“我要拔箭了,你忍一忍。”说着将背包置于邱悦面前,“你咬住背包,千万别发出声响。”
邱悦依言点点头。
柳依俯身,用匕首划开伤口边缘,猛地一拽,皮肉撕裂,鲜血喷涌。邱悦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箭头被拔出,柳依用药酒淋洗伤口,又洒了些止血的药粉。
柳依搭脉沉吟,提笔疾书药方,转身投入黎明前的黑暗。
待汤药熬成时,天边已透出第一缕破晓的微光。
邱悦服下汤药,气息微弱地陷入回忆。
“那日,我看着你去执行任务,沈柔却悄悄跟在你身后。我担心你有危险,便也跟了过去……果然,你的行踪暴露,身陷囹圄。”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痛楚,“在救你的途中,我遇见了沈柔。她假意说要与我同去救你,我虽多加防范,却还是被她一掌震断了经脉。”
邱悦突然抬头,紧紧抓住柳依的手,说:“柳依,你相信我,沈柔的功力绝对在苏樱之上。”
“可是苏樱刚死没几天,她的功力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精进至此?”
柳依摇头,忽然想起临行前岛主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你可知道什么是扮猪吃老虎?”
“也许,她一直都在伪装。”
“可她为什么要伪装呢?”邱悦喃喃问道。
见依依沉默不语,又凄然一笑:“柳依,我经脉尽断,大限将至。待我死后,随便将我葬在何处都好,只要……不回那个岛。”
她转首望向窗外,目光渐渐飘远,“我爹原是个小吏,我娘是他的妾室。自幼父亲便不喜我,倒是家里那个长我两岁的仆人春生哥,常偷偷带着我钻进戏园子看戏……”
“后来我们私定了终身。可我爹为了升迁,竟要将我送给他的上司做妾。我不从,他便将春生哥毒打一顿,赶出门去。我也在出嫁前夜,翻墙逃了出来。”
“我一路寻找春生哥,途中遇到一位大婶,她给了我一碗水喝……醒来时,已身在岛上。”
她的眼神渐渐朦胧,仿佛穿透时光,看见了那个少年,“我还记得春生哥的模样,浓眉大眼,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声音渐低,似秋叶飘零,“今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柳依走上长街,采买乔装所需之物。为掩人耳目,她特意选了一套青布男装。
回到住处,邱悦将新买的诃子裙穿上身,轻旋一圈,裙裾如花绽放。宽大的袖口遮住了那只被铁钩取代的手。
“从前穿再华美的衣裳,也都是在假扮别人……今日,终于能做一回自己了。”
柳依转过身来,面上已易容成浓眉大眼的少年模样,“我只能扮成这样,不知……像不像你的春生哥?”
邱悦凝眸细看,连连点头:“像,像极了。”
二人相携入城,穿行在熙攘街市间,邱悦在琳琅货摊前驻足,选了条绣着翩跹蝴蝶的绢帕。胭脂铺里,柳依执起粉扑,轻扫过邱悦苍白的面颊。在外人眼中,她们恰似一对新婚燕尔的眷侣。
邱悦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若不是那日柳依从毒术堂救下她,或许她早就没命了。
走出胭脂铺,柳依买了一包蜜饯,领她走进戏园。锣鼓声里,邱悦看得目不转睛,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偷偷溜进戏园的小女孩。
黄昏时分,她们并肩坐在水边。残阳将江面染成金红,邱悦气若我游丝,轻轻将头靠在柳依肩头。她用尽最后力气抬起眼帘,深深望了柳依一眼,她要把这一眼,刻进永恒的轮回。
有风拂过,那条绣蝶绢帕从邱悦掌心飘起,在晚风中越飞越远。
柳依望着江面上翩跹的绢帕,忽然想起那句诗来,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①
帕子终于消失在暮色里,如同某个刚刚逝去的灵魂。
柳依垂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上方岛主面无表情,眼眸低垂。她一字一句地陈述此次任务的失败,静候应有的惩处。
然而,岛主只是沉默片刻,破天荒地并未动怒。“下去好好休息吧,”他的声音平静无波,“过几日,还有新的任务交予你。”
柳依心中一动,忍不住抬头,“岛主,那邱悦她……”
话未说完,便被岛主抬手截断。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柳依,眼神里含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学艺不精,怪不得别人。”
暮色渐沉,柳依独坐亭中,思绪如缭绕的烟云,随风漫卷。纱幔轻扬间,一道人影若隐若现,待定睛看时,沈柔已立在眼前。
柳依倏然起身,心底较量之念暗涌,却又思及邱悦经脉尽断那一掌,胜负难料。转念一想,对付沈柔这般阴狠之人,正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今夜备了些薄酒,请姐妹们小聚。”柳依含笑取出一盒胭脂,“这是特地从城里买来的,这盒给你。”
沈柔默然打量着她,目光如刃,良久才接过胭脂。“好,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她眼尾轻扫,拂袖而去。
月色初上时,沈柔如约而至。见桌上只有几碟素净凉菜和一壶酒,不由轻笑:“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自幼不曾下厨,只会做些凉菜。”柳依坦然执箸,将每道菜细细尝过,又斟满酒杯连饮两盏,“酒菜都干净。”她将酒壶递到沈柔手边,“你查验便是,寻常酒壶,并未下毒。若不嫌我脏,杯箸可共用。”
沈柔接过尚存余热的酒杯,“邀我前来,不止用饭这般简单罢?”说着自斟一杯。
“我不明白,自上岛以来,你为何处处针对我?”
“可还记得初次比试那日?你功力深厚,却刻意藏拙。”
“这就是你针对我的理由?”柳依不解。
“也难怪你们不知这岛上的规矩,因为你们看到的手册都是被我更改过。”
“今日不妨说给你听。”沈柔把玩着酒杯,“每届影子中,唯有一人能成铁影。三年后,便可重获自由。”她唇角上扬,“此间唯有你与苏樱功力相当,略施小计,那个莽撞丫头自会出手。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该说的都已言尽。”沈柔掷杯起身,衣袂翻飞如蝶,“酒倒尚可。”
言罢,身影已没入苍茫夜色,唯余酒香袅袅,与月光交织成一片迷离。
晨光初露,柳依独坐亭中,素手执杯,慢饮清茶。幔帐依旧随风舒卷,她抬眸望了望天色,时辰正好。
“柳依!你这贱人。到底给我下了什么毒!”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寂静,但见沈柔踉跄奔来,面容红肿不堪,“我的脸……痒入骨髓!”
柳依放下茶盏,故作关切:“哎呀,小柔,可别再挠了,好好一张脸,都快成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了。”
“说!你用了什么毒!”沈柔面目狰狞,步步逼近。
“下毒?”柳依轻笑,又斟一杯茶,“昨夜酒菜,你我同食同饮,何来毒药?”她话音微顿,眼波流转,“不过是在赠你的那盒胭脂里,添了点儿‘相思子’的粉末罢了。它本身无毒,偏偏遇上昨夜那壶‘醉花荫’,便成了蚀骨的引子。”
“卑鄙!竟用如此下作手段!”
“彼此彼此,”柳依浅啜香茗,“这些我可都是跟你学的。”
“我掐死你这贱人!”沈柔厉喝扑来。
电光火石间,柳依倏然起身,右手如铁钳般扼住对方咽喉,竟将沈柔生生提起。
“你很聪明,”柳依的声音冷若寒冰,“但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确实隐藏了功力,而今更是今非昔比。你以为你暴露我的行踪,我会毫不知情?那不过是我将计就计,要你放松警惕罢了。”
她手上力道渐重,字字诛心,“可我万万没想到,邱悦会成为这场较量中的牺牲品。今日,我便要替她讨回这笔血债。”
话音未落,指间劲力骤吐。
“咔嚓”一声脆响,万籁俱寂。
沈柔的脖颈软软垂落,瞪大的双眼中,惊愕永驻。
①出自 白居易的《暮江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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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