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仙湖回府,直至踏入映荷水榭,杜明珠的心神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褪下黑袍,交由恒守收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低声呢喃:“上次手镯发亮时,我分明看见了那株姻缘树发着红色光芒,那次异象持续得格外久。这次手镯发亮的时间虽也不算短,却在半途戛然而止,没了声息……”
她轻蹙眉头,眼底满是探究:“那位郎君,到底是何人?他为何要去姻缘树那?”
“小娘子,夜深了,先歇息吧。”恒守将黑袍安放妥当,转身上前,为她卸去发间首饰,又伺候着宽衣解带。
“恒守,明日我们再去打探那三桩命案的消息。”杜明珠忽然道。
恒守闻言不解,忍不住问道:“婢子实在不明白,小娘子为何非要揪着这些命案不放?”
杜明珠抬眸看她:“你知道我这手镯总爱无故发亮吧?”
恒守点头应是。
“其实并非无故。”杜明珠语气郑重:“它每一次亮起,都是在向我传递讯息。”
“传递讯息?”恒守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嗯。”杜明珠颔首:“约莫一个月前,半夜里我被手镯烫得惊醒,它竟像是有了灵性一般,引着我找到了那株泛着红光的姻缘树。那场景实在诡异得很,可惜后来再没出现过。”
“泛着红光?”恒守眉头紧锁,满眼困惑里掺着几分难以置信:“这样说的话,那姻缘树岂不是很危险?“
她不由攥紧了杜明珠的手,语气里满是忧急:“小娘子,我担心你再这样调查下去,恐怕会将自己置入危险之中。”
杜明珠反手握住她的手,神情恳切:“阿耶说阿娘是走镖时意外坠崖,可我不信。”
“这镯子是阿娘留给我的,我不信她不知道它的用处。”她低头凝视着手腕上的玉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却又透着执拗的希冀:“如今靠着它,我发现了那株异常的姻缘树……说不定,说不定我能靠着它,查出阿娘离世的真相。”
恒守重重点头:“小娘子,婢子会帮你的。”
“对了,还有表姐,她今日瞧着神色不对,明日待我先见过她后,再出门去打听。”杜明珠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
恒守拉着她走到床边坐下,轻声建议:“小娘子,姻缘树的事急不来,不如先把表小姐的事安顿好再去调查?”
杜明珠回想白日里表姐的异样,又思忖着姻缘树一事短时间内怕是难有进展,而表姐住不了几日便要归家。
她颔首应道:“你说的是。”
次日天刚亮透,杜明珠正在映荷水榭用早膳,忽闻侍女通报表小姐来了,不由得心头诧异。
昨日一早表姐登门,尚可说是闲得发闷,今日又这般早来,却是为何?
杜明珠若有所思地抬了抬眼,吩咐恒守再添一副碗筷。
“我来这般早,文君可会嫌我?”唐梨笑着走进来,鬓边的珠花随着步履轻轻晃动。
“用完膳我也要去找你呢。”杜明珠起身相迎,引着她在桌边坐下,自己落座时顺手端起粥碗,问道:“用过早膳了?”
“刚用完就往你这儿赶,感动不?”
说话间,杜明珠已舀好一碗乳粥放在她面前:“那便陪我再用些。”
“表姐今日来,可是有要事?”
像是早就想好说辞,唐梨直接道:“来闽都这些日子,我还没见过周郎君。伯母已帮我劝过阿耶阿娘,后日用过午膳,我就要启程回刺桐了。”
“文君,再陪我去一趟周氏酒楼吧。”
“哦——”杜明珠拖长了语调,恍然道:“昨日在周氏酒楼,表姐便是在寻周郎君?”
“嗯。”唐梨应了一声。
杜明珠歪着头想了想,有些惊讶:“订亲这么久了,你们竟从未见过?”
唐梨没有直接回答,只望着窗外初绽的海棠花,轻声道:“三年前起,我便再没来过外祖父这儿了。”
“我记得那时你给我写过信。”杜明珠接口道。
唐梨的眼神添了几分怅然:“是啊。那时姑父被调去龙州关镇守,你总和我讲,跟着二舅走镖在路上发生的事,我心里实在按捺不住,便擅自投奔了姑母,跟着她去了龙州关。”
“在那儿待了两年,阿耶阿娘总催我回家,说要给我订亲。”她低下头,望着碗中被自己搅得旋转的乳粥,声音轻了些:“我那时还舍不得离开龙州关,便拖到了年前才回去。年后没几日,就想着来闽都见见周郎君。”
抬眼时,她语气里带了点调侃:“哪成想一来就赶上大表哥的婚事,忙前忙后,都没怎么腾出时间去见周郎君了。”
杜明珠闻言,只觉是因大哥的婚事耽误了表姐,心里泛起几分愧疚:“辛苦你了表姐,这次真要多谢你。”
“逗你的。”唐梨笑起来,眼尾弯成月牙,“其实来了闽都,我一直没勇气去见他。说起来,还得谢大表哥的婚礼给了我留下来的由头呢。”
杜明珠追问:“所以昨日表姐那般心绪不宁,是为这事?不愿回家,也是为这事?”
“是呀。”唐梨轻叹一声:“婚期将近,这话不好明说,可再不说,怕是真要来不及了。文君,你再陪我走一趟吧。”
“表姐放心,用完早膳,我便陪你去。”杜明珠说着,为她斟上一杯热茶,“这茶是今早新煮的,表姐若是吃不下乳粥,先喝口茶暖暖。”
“是我来早了,你慢慢吃,不必急。”唐梨将茶杯推到一边,想等它凉些再喝,斜眼瞥见杜明珠正专注地用膳——夹一块酱兔肉,配一箸脆嫩的春笋,就着乳粥咽下,嘴角噙着满足的笑意。
对表妹如此隐瞒,她心里实是过意不去。
可是她没办法,她已许下心愿,必须要见到周郎君,确保她的愿望是否实现。若不成,便亲口与他说清楚。
这般想着,唐梨端起茶杯,仰头便饮。滚烫的茶水刚触到舌尖,一股灼意便如火星般窜入喉咙。
“唔!”她闷哼一声,喉间骤然收紧,猛地呛了起来,“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她手一松,茶盏“啪”地砸在桌上,剩余的茶汤泼出来,在紫檀木桌面上漫开一小片水渍。
她慌忙抬手在嘴边胡乱扇着,含糊不清地低呼:“烫……好烫……”
杜明珠被这动静惊得猛地站起,慌声唤道:“恒守!快拿凉茶来!”
看着唐梨难受的模样,她急得在原地转了半圈,目光无意间扫过表姐扇动的左手,忽然瞥见她袖口处露出一抹异样的白。
心头一紧,杜明珠猛地抓住唐梨的左手腕,一把掀起她的衣袖——只见小臂上缠着厚厚的白布。
“这是怎么回事?!”她声音发颤,满眼都是惊惑。
唐梨霎时僵住,连舌尖的灼痛都忘了,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臂,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小娘子,凉茶……”恒守端着茶壶小跑进来,见两人一个攥着对方手腕,一个僵在原地,满室的静默里透着股说不出的紧绷,顿时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脚步也放轻了,嗫嚅着把茶壶往桌上一搁:“……来了。”
她这声轻唤像石子投进静水,杜明珠松开唐梨的手腕,却仍盯着那圈白布不放。
她接过茶壶,取了只干净的青瓷杯,重新将凉茶倒满,递到唐梨面前:“表姐,先含一口,压压烫。”
唐梨望着那杯泛着水光的凉茶,又看看杜明珠眼里的焦灼与探究,喉间动了动,终是抬手接过。
冰凉的茶水滑过舌尖,那股灼意淡了些,可手臂上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被攥住的瞬间,烫得人心里发慌。
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半晌才低声道:“前日晚上……在回去路上没注意摔了,手臂被石子划伤了。”
“石子?”杜明珠眉峰一蹙,“什么样的石子造成的伤口要缠这么多层布?”
在金玉坊时见到表姐衣袖上的褶皱突然印入脑海,她道:“难怪昨日你一直牢牢抓着衣袖……”她话没说完,却见唐梨的指尖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显然是没说真话。
廊外的风卷着海棠花瓣飘进来,落在桌角的酱兔肉碟边,添了点粉白的暖色,却暖不透两人间的滞涩。
杜明珠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些:“表姐,你我自小一同长大,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这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梨咬着唇:“文君,你别问了。”
“是为了周郎君?”杜明珠试探着追问,目光紧紧锁着她。
唐梨的肩膀几不可察地一颤,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端起凉茶一饮而尽。
杯底空了,她将瓷杯往桌上一搁,“当”的一声轻响,在这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真就是被石子划的。”她别过脸,声音轻得像风吹过花瓣。
杜明珠望着她紧绷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笔直,哪里肯信。可表姐既执意隐瞒,再逼问下去,只怕反倒把话堵死了。
她伸手,轻轻将唐梨的衣袖拉好,遮住那圈白布。指尖拂过布料时,能清晰感觉到底下皮肉的温度,还有那隐约凸起的伤痕轮廓,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杜明珠忽然起身,走到门边把恒守往外一推,低声道:“在外面等着,别让人进来。”话音未落,已“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她一步一步走回唐梨身边,木地板被踩得轻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唐梨紧绷的心上。
再次抬起唐梨的手臂时,她的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瓶,声音却带着哽咽:“表姐,现在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当真不肯告诉我实话吗?”
“从小到大,你喜欢的珠花,我偷偷把母亲给的月钱省下来买给你;你想去城外看花灯,我缠着二舅带你我偷溜出去;你说要学耍剑,我帮着一起说服姑父。”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你想做的事,我哪样没陪着你?可现在……你连伤是怎么来的都不肯说吗?”
“若是意外,我去寻最好的金疮药送你。可若不是……”杜明珠吸了吸鼻子,眼眶也红了,“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伤的?难道还有什么事,是我们不能一起担着的?”
唐梨望着她泛红的眼眶,那双总是清亮带笑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担忧,心里的防线像被雨水泡软的土墙,轰然崩塌。
她做的事,不止关乎自己,也牵扯到大表嫂,可对着表妹这双眼睛,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
她动了动嘴唇,声音轻得像叹息:“好吧……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