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骗了你。”唐梨掀开衣袖,将裹着的白布一圈圈解开,“这伤的确不是石子划的,是我自己弄的。”
杜明珠湿润的眸子里满是不解。
“我不想嫁给周郎君。”唐梨话音落下,像投下颗重磅炸弹,惊得杜明珠猛地睁大了眼。
“为……为什么?”
“自打阿耶阿娘为我定下这门亲,我就打定主意要亲自见见这位未婚夫。辞别姑母后,我径直寻去闽都,谁知半路上被骗走盘缠,困在了途中。”唐梨缓缓道:“恰好在路边遇见个昏迷的闽都人,跟他相处了些时日,我便再不愿嫁周郎君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约哪是说取消就能取消的?连大表哥和大表嫂那桩婚约,大舅宁可瞒着也不肯作罢,更何况是我呢?”
晨阳已爬过对面的屋脊,将瓦檐染成一片金红,檐角铜铃在光里晃出细碎的亮影,可屋里的气氛却莫名沉滞。
杜明珠艰涩地开口:“可你们相处的时日并不算长,就为了他要取消婚约吗?”
“所以我去了周氏酒楼,见了周郎君本人,还从周遭人那里打听了他的品性。”唐梨轻声道:“他是个好人,却不是我喜欢的。”
“我知道这话很不像话,可我实在想不出嫁给他之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模样。”她猛地抓住杜明珠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狂热,掌心里的汗濡湿了对方的指尖:“他托人给我带了信,说高中之后就来娶我。若是不能嫁给他,我会遗憾一辈子的。”
杜明珠被她眼中的炙热烫得心头一颤,到了嘴边的话终究咽了回去。
她抬手轻轻抚过唐梨伤口边缘,指尖触到那道尚未愈合的疤,带着点黏腻的温热,柔声问:“那为何要划伤自己?”
“这些日子,我冥思苦想,始终想不出能让阿耶阿娘松口取消婚约的法子,直到听见你说大表哥和大表嫂的事……”唐梨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随即猛地抬头,眼神坚定,“你答应我,接下来说的话,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所有表姐询问大哥大嫂故事的画面在杜明珠脑海中一一浮现,她感叹道:“难怪自大哥婚礼当日开始,你便一直对大哥大嫂之间的事情万般好奇。”
晨光爬上唐梨的侧脸,将她眼下的青影照得格外清晰,杜明珠郑重颔首:“我答应你。”
唐梨这才缓缓道来:“大表哥新婚头一日,我不是拉着你去找大表嫂问他们的故事吗?那晚回了院子,我又独自去找了大表嫂,缠着她告诉我,她和大表哥能成婚事的秘诀。”
杜明珠望着唐梨小臂上的伤口,心头忽然一沉。
她开口说:“大表嫂告诉我,只要在午夜时分向姻缘树许愿,就能得偿所愿。”
杜明珠霎时惊住,不相信姻缘树会那么灵,必有古怪。
“从北鹤寺回府后,当天夜里我就去了姻缘树下许愿。”唐梨轻轻抚摸着伤口,指腹碾过结痂的地方,“大表嫂说要划伤手心按在树干上,可我怕手心的伤太明显,没法解释,便在小臂上划了一道。”
她语气带着狂热:“文君,你知道吗,树娘娘真的回应我了,从树干到四处延伸的枝桠,整棵树散发着美丽的红光,最后她告诉我,她答应为我实现愿望!”
表姐当前的样子不太对劲,她也不认为那红光是美丽的,明明诡异无比,她强迫自己忽略表姐的异样。
杜明珠的目光重落回唐梨的伤口上,语气迟缓,满是不可置信:“所以,你也看到那棵发着红光的姻缘树了?”
她有些没有想到,自己苦寻多日姻缘树发红光的答案,竟会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耳朵里。
唐梨低头看她,语气里带着几分雀跃:“你也试过向树娘娘许愿吗?”
话音落地的瞬间,周遭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杜明珠右手腕处突然发出光亮,绿光一道接一道在腕间炸开,像濒死的萤火疯狂明灭。紧接着,它开始在腕上剧烈震颤,带着清晰的示警,一遍遍地敲打着她的神经:小心,小心,千万小心。
可她像被钉在了原地,四肢沉得像灌了铅,杜明珠眼神瞬间失焦。
那问话像浸了水的棉线,缠住杜明珠的耳膜,一遍遍往里钻——
“你也试过向树娘娘许愿吗?”
“你也试过向树娘娘许愿吗?”
“你也试过……”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像是从地底深处冒出来的,带着潮湿的土腥气。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唐梨的眉骨和下颌的轮廓像是被水墨晕开,唯有那双眼睛越来越亮,瞳孔里映着的不是灯笼的光,而是一片蠕动的、暗红的影子,像极了她在八仙湖边见过的、缠满姻缘树的血红色绸带。
唐梨的眼中,鼻孔,嘴巴,耳朵处突然冒出无数的榕树枝桠,歪歪扭扭的朝她飞过来,带着腐叶的腥气。
枝桠尖梢已近眉心,腕间手镯猛地爆发出灼热绿光,冲在最前的枝桠瞬间焦黑蜷曲,发出噼啪灼烧声。剩余枝桠一滞,像被抽走了魂魄,疯似的缩回唐梨体内,只留焦糊气在空气里弥漫。
手镯恢复平静,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一般,停滞的时间又流动起来。
杜明珠眼睛一眨,对上表姐好奇的目光:“你也试过向姻缘树许愿吗?”
她抬手按住额角,不知为何,竟感觉一阵昏沉顺着后颈漫上来,眼前像是蒙了层薄纱。她定了定神,重新打量四周——还是熟悉的寝室,可鼻尖却莫名萦绕着一股气息。
她下意识地翕动鼻翼,那味道带着点草木临死前的腥气,像无数片枯叶在火里噼啪作响,最后蜷缩成焦黑的碎末,连风都吹不散那股滞涩的糊味。
再仔细闻时,气味却消失了。或许是错觉?还有刚才表姐是这样问的吗?杜明珠疑惑的想。
她摆摆头,甩开心中的异样感,重新思考表姐的话,无奈回答:“表姐,我并无心仪之人,又何来许愿一说?”
唐梨轻拍额头,恍然道:“是了,我倒忘了。”随即又追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啊,她是依赖于她的手镯才知道的,可大嫂是怎么知道的?为何会说“只要在午夜时分向姻缘树许愿,就能得偿所愿”?若是真的,姻缘树又是如何实现愿望的?
思忖间,一个早已被她排除的答案再次浮现——妖物作怪。
若世间真有妖,谁又知道向妖许愿要付出什么代价?妖总不会平白无故大发善心,无欲无求吧?她看过的那些关于妖的故事里,从未有过不图回报的妖。
杜明珠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她将手搭上唐梨的肩膀,转动她的身子检查,发现除了小臂上的伤口,别无他伤后,放下了心。
唐梨不明所以,仍然配合杜明珠的动作,等待着她的下文。
“表姐,若你描述为真,能有这般神通的怎会那般好心?”杜明珠想起自己所看的那本游记,劝导道:“《译川奇志》里就有写——南山槐树化形为翁,赠路人黄金,却要以十年阳寿为契;西域胡商所携玉瓶,能储心愿,许愿者如愿后,心口会生玉斑,三年后化为瓶中玉屑。”
无边的恐惧像浸了冰水的裹尸布,将唐梨整个人兜头罩住。她浑身的骨头都在打颤,指尖都蜷曲着,泛出青白的冷光。
杜明珠这才回答表姐先前的问题,她抬起手腕,露出上面的手镯,对唐梨说:“一个月前,它突然发亮,跟着它的指引,我找到了姻缘树。路上明明看到那树泛着诡异的红光,可等我赶到八仙湖,红光就灭了。”
唐梨咬着牙问道:“为什么它会带你找到发光的姻缘树?明明……明明只有向它许愿,它才会发光的。”
话音刚落,杜明珠的手腕忽然泛起灼烫,转瞬又恢复如常。
近来手镯总是突然发亮,她早已习惯。可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唐梨,却惊得瞪大了双眼。
她曾听文君说过手镯会发光,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即便刚才听见,也未曾全信。可方才,那平日里黯淡通透的碧玉手镯,确确实实突然亮起,散发着柔和的绿光。
杜明珠微微摇头:“我也不知为何。”
她心里有一个猜测,但还是没说出来,她抿了抿唇:“表姐,近来姻缘树下出的命案太多了,那些人死前的姿态,看着就像在向姻缘树许愿。”
唐梨神情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想否认,却又找不出理由辩驳。
“这许愿是好是坏,还说不准,或许话本里说的并不全对。表姐,你若真想解除婚约,我定会帮你说服姑姑和姑父。”她轻轻拍着唐梨的背,柔声安抚:“别把希望全寄托在姻缘树上。”
唐梨很想让自己相信文君的话,可那晚许愿的话语回荡在耳边——“树娘娘在上,信女唯愿与周俟解除婚约,和安济川长厢厮守,信女别无他物,请求与娘娘签下灵魂契约,死后灵魂任凭差遣。”
晨风吹过窗洞,带着点阴冷的气息,吹得她后颈发寒。
再开口,她声音带着哭腔:“你说得对。”
“刘婆婆的死,本就让我有些怕了,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唐梨语气里满是无助的懊悔。
脑海翻滚着无数画面,最后在大表嫂坚定的表情一幕上定格:“假如真是许愿的代价,我也不会后悔。”
唐梨踉跄着上前拥住杜明珠,将脸深深埋进她的肩窝。她实在没有大表嫂的勇气,此时竟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过于冒失。
“我也向姻缘树许了愿,最后会不会也那样死在树下?”她后背绷得发僵,却又止不住地轻抖,连带着抱住对方的手臂都在微微发颤,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攥进杜明珠的衣料里。
杜明珠抬手轻拍她背,不住地安抚:“不会的,不会的。你看近来的命案,死者都是五六十岁的人,就算真会出事,那也是寿终正寝。”
听了这话,唐梨总算镇定了些,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字:“那大表嫂……大表嫂她……”
杜明珠明白她的担忧,继续安抚:“大表嫂也会寿终正寝的。”
晨光渐渐升高,将窗洞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裂开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