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被浓稠的墨色彻底浸染,仅余下点点星光,在无边的黑暗中闪烁着细碎的光亮。
恒守轻推开房门,探出头左右扫视着院内动静。
此时仆役们早已歇下,庭院里静得能听见虫鸣在草丛间此起彼伏。
恒守侧身走出,朝身后的杜明珠微微点头。
杜明珠抬手扶稳头上让恒守新买的簪子,将兜帽轻轻拢了拢,拎起一旁的灯笼,与恒守并肩踏入夜色。
两人的黑色衣袍几乎与周遭的浓黑融为一体,唯有身前灯笼透出的暖光漫过帽檐,堪堪映出两张被夜色藏了大半的脸庞。
手腕上滚烫的痛感骤然袭来,杜明珠腕间的绿光频繁闪烁。
“恒守,快,我们跑快点。”她压低声音催促,脚步已不由自主地加快。
恒守神色凝重,只应了声"嗯",便紧随其后加快了脚步。
杜明珠动作利落地推开侧门,循着上次的路线朝八仙湖方向疾行。
一炷香的工夫刚过,腕间的绿光突然熄灭。
感受到滚烫感褪去的瞬间,杜明珠的脚步蓦地慢了下来。
恒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她的手腕,眸中浮起显而易见的担忧。
杜明珠的脸色却愈发难看,她攥紧灯笼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脚下再次迈开急奔的步子,恒守的呼吸声也随之急促起来。
行至八仙东街街尾,杜明珠正欲朝着姻缘树的方向急奔上前,却突然瞥见树下有微弱的火光在晃动。那火光绕着姻缘树转了一圈,在浓夜里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
距离实在太远,加之夜色浓重如墨,她看不清树下之人的样貌,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位郎君。
杜明珠急忙拦住恒守欲上前的动作,对她微微摇头,唇瓣轻启,无声吐出三个字:“先观察。”
夜幕像浸了墨的棉絮般沉沉压下,五十米高的古榕树化作蹲踞在暗夜里的巨兽,枝繁叶茂的树冠张着墨色巨口,仿佛要将周遭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老枝上挂满的红色绸带早已被夜露浸成紫黑,风过时便贴着枝桠簌簌抽搐,宛如无数只断腕在半空挣动,看得人心头发紧。
“不出来吗?”
树下的男子静静伫立,目光落在面前沉默的榕树上,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一炷香的时间缓缓流逝,他始终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言不发,仿佛要与这棵千年古树比一比谁更有耐力。
“小娘子,他...他该不会是在说我们吧?”过于静谧的氛围里,恒守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自信的发颤。
杜明珠眉头微蹙,眼中满是不解:“隔着这么远,他怎么可能发现我们?”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溜走,正当两人快要按捺不住时,忽听那位郎君提高了音量,再次开口:“还不出来吗?”
杜明珠与恒守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满满的疑惑。
这寂静的夜色里,哪怕是些微的动静都格外引人注意。杜明珠深吸一口气,先以眼神安抚了恒守,随后率先抬脚从街尾走了出去。
苏厌辞见树妖迟迟不肯现身,正拿出一张符箓准备念诀,不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
他转头望去,只见右侧两道灯笼的光晕正缓缓靠近,伴随着女子谨慎的问话:“你是在说我们吗?”
苏厌辞心头一紧,暗道不妙,怎么也没想到三更半夜还会有人来这。
杜明珠摘下兜帽,手缓缓移到新买的簪子处,杏眼微睁,眼底凝着几分警惕:“你是谁?来这干什么?”
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近,灯笼的光晕在夜色里晕开一圈暖黄,恰好将她们的轮廓清晰勾勒出来。
走在前方的小娘子,乌黑的青丝松松挽成随云髻,顶端戴一朵绢花,侧边靛蓝乳白珠钗弯如檐角初月 ,斜插着一支檀木簪,簪头悬挂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她生就一张流畅柔美的鹅蛋脸,额间那枚桃花形花钿,与眉如柳丝的轻弯相映,更添几分娇俏。眼睛是澄澈的杏眼,鼻梁挺翘,鼻尖圆润而不显得凌厉,粉嫩的薄唇轻轻抿着。在柔和的灯光下,整个人显得如玉般温润。
但她偏生眉骨微微隆起,像山峦般勾勒出利落的弧度,衬得眼窝愈发深邃,更添了几分沉静的英气。
看着来人渐渐走近,苏厌辞默默收回符箓,左手提起自己的灯笼,"噗"地一声将火吹灭。
忽有感应般,他转头将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位小娘子右手腕的碧玉手镯上,心中满是疑惑:寻常小娘子怎会佩戴灵器?
苏厌辞抬头看了眼身前的巨大榕树,又深深看了眼杜明珠的模样,最终在她靠近之前,纵身一跃,身影借着榕树的掩护,瞬间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另一边,杜明珠已拔下簪子握在手心,冰凉的簪头贴着掌心,让她多了几分底气。
两人稳稳提着灯笼往前探步,一步一步靠近姻缘树下的陌生郎君,神情戒备如临大敌。可路刚走过大半,姻缘树下的光亮便倏地熄灭了。
两人立刻停下脚步,紧紧靠在一起。
杜明珠将簪子凑近左手,狠狠拔下——她所带的这支檀木簪,簪首是三段竹节,与簪尾用镂空银环链接,拔下竹节簪首,便露出寸许寒光凛冽的短刃。
她将其横在身前,谨慎的注意周围动静。
她们手中的羊角灯本比普通灯笼照得更远,可此刻距离姻缘树还有约莫二十米的距离,姻缘树下就失去了光亮。
杜明珠把灯笼举得更高,竭力睁大眼睛,目光死死锁在火光熄灭前的那一点。不过片刻,借着朦胧月色尚能依稀辨出的黑影,陡然纵身跃起上树,就此消失在夜色里。
她立刻迈开大步,加快脚步在姻缘树周遭细细查看一圈,终究还是没能再寻到那陌生男子的踪迹。
恒守也瞧见了那人离去的身手,沉声道:“小娘子,那人武艺高强,不知为何来此。”
杜明珠沉吟道:“说不定,与近来接连发生的命案有关。”
朦胧月色笼罩在姻缘树上方,枝桠间缀满的红绸带,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发出细碎的呜咽。
杜明珠心头一紧,压着声气道:“先回府。”
从八仙湖离开后,苏厌辞索性踏在屋檐上疾行,足尖轻点青瓦,身影如掠影般穿梭在夜色里,直至闽都城府衙前才旋身落地,稳稳站在大堂庭院中。
早已等候在此的宁捕头正歪靠在大堂门口的柱子上酣睡,灯笼斜斜丢在脚边,火光在风里明明灭灭。
苏厌辞走过去蹲下,屈指敲了敲他的肩膀:“喂,醒醒。”
见他毫无反应,干脆抬手在他脸上轻拍了两下。
宁捕头猛地惊醒,慌里慌张地喊:“谁?谁在动手!”
等混沌的脑子转过弯,看清面前之人时,他眼中瞬间迸出亮得惊人的光,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
“青玄!你可算来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拍着大腿道,“我生怕错过你,从黄昏守到现在,就差在这儿搭个铺了,够不够意思?”
苏厌辞没接他的话茬,径直问道:“尸体在哪?”
“都在停尸房呢,我这就带你去。”宁捕头语气陡然激昂,捡起地上的灯笼在前头引路,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具体情形我跟你说,这事儿邪乎得很——”
“前天早上,有人发现自己婆婆失踪了,后有人在姻缘树下发现了她的尸首,跪在地上双手合掌,看着怪瘆人的,就报了官。仵作看过后说,老太太脸上带着笑,表情平和得很,皮肤白得像旧宣纸,指节虽老却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四肢没一点伤,姿态自然得像是睡着了,说是自然死亡,就让家属领回去安葬了。”
“谁成想今晨又有人报案,姻缘树下竟又发现三具尸体,死法跟前天那老太太一模一样!我一看就觉得不对劲,立马让人给你送信,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我还以为得等到天亮呢。”说着锤了锤酸胀的肩膀,“再等下去,我都要在柱子上生根了。”
苏厌辞眉峰微蹙,插话道:“我先前在城中察觉到妖气……”
说话间两人已到停尸房外,宁捕头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手一抖差点把灯笼扔了,声音发颤:“真、真是妖物作祟?”
苏厌辞摸出火折子点亮房内的蜡烛,火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我循着妖气追到八仙湖,那里有棵千年榕树,想来就是你说的姻缘树。只是我赶到时,那里静得反常,半分妖气也无,那妖的敛息术怕是不一般。”
宁捕头抓着门框的手紧了紧,颤声问:“那……会不会是那姻缘树成了精?”
苏厌辞走到尸体旁,掀开盖布,头也不回地答:“可能性极大,但还不能断定。”
仔细检查过三具尸体后,他将白布重新盖好。
“单看你说的这些,还不能百分百确定是妖所为。”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他们死前下跪合掌的姿势,或许另有缘故。”
“能有什么缘故?”大半夜待在停尸房,尽管灯笼和烛火将屋子照得亮堂,宁捕头还是觉得后颈发凉,忍不住往苏厌辞身边凑了凑。
苏厌辞吹灭蜡烛,转身往外走,顺手带上了门。
宁捕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尖瞧见他发间沾了片绿叶,伸手就想替他摘下来。
手腕刚抬起,就被苏厌辞一把攥住。
“不是。”宁捕头苦着脸解释:“你头上有片叶子,我给你拿掉。”
苏厌辞这才松了手,接过那片叶子凑近细看,半晌才道:“明日若再有人报案,让仵作仔细验尸,尤其是脏腑。”
“验、验尸?”宁捕头眼睛瞪得溜圆,哭丧着脸道:“这明摆着是‘自然死亡’,家属哪肯同意开膛啊!这不是逼着人家跟官府拼命吗?”
苏厌辞转过身,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上,漆黑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却让宁捕头莫名觉得压力倍增。
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行吧……我,我想想办法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