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炉透炭炙寒冬,且听席席拢窗风。
张贤垂着眼,退让了一步:“仆言语失当,有犯主上,便是万死亦不足惜。然而这天下诸事,皆关乎百姓苍生。但凭主上拢恩,圣心独断,仆绝不敢有半分僭越的念头。”
那些于梦里百转千回的碎片到底都已经过去了。可朱翊钧与可张贤分明还那么年轻,天子怒极的眉眼里,仍盛着飞扬的意气。而张贤鬓若刀裁眉墨画,也似叠着无数年轻士子的重影。
就像是裕王府里他幼时曾偶见过的那位翰林讲官,红砖碧瓦下,风华正茂。这么多年来,朱翊钧本以为他已彻底地忘却那时候张居正的模样,但他心底模糊了的音容笑貌,却突然变得那么分明——竟如灯火摇曳的明亮晃眼。
可相似的过往终是天堑,一撕破纸面,仍现了。
朱翊钧想着的,却是王莽谦恭未篡时。他又怎知道眼前年轻的权相心中,是否还有那样的野望。而万历初整整十年曾经权倾四海的张党,又是否会经他放虎归山,再度卷倒重来?
他的心中对百官的猜忌,最初便由那一场轰轰烈烈、清算倒张的闹剧而生,可之后,却导致数十年朝堂上下离心,陷入党争,以至于国家神器风雨飘摇。待看清了手下臣子们的面孔后,朱翊钧不再信任朝中的任何一个大臣,不郊不朝不庙整整三十年。但这芥蒂的根源,或许是从李太后翻出那卷霍光传警告他时,便埋下了的。或许因那句狂妄的“我非相,乃摄也”,变得愈发阴长。直到长成足以隔断恩情的毒瘤,让他彻底地翻脸。
因他对张居正的戒惧仇恨,曾使他对新政变法视若仇雠,更对内阁六部忌如洪水猛兽。可朱翊钧心底也明白,那块暗疮如果不治,他终究是无法施展手脚的。欲治理天下,启换新天,他仍需要一个政治上强有力的盟友。偏偏这个人,现下的首辅申时行做不得,许国做不了,将来的王锡爵或者是赵志皋都不成。毕竟曾有那么一个影子在。而现在这个影子又复生了。
朱翊钧勾起嘴角,漫声道:“起来吧。”
才见张贤缓缓站直,脸上仍然是那般波澜不惊的模样。
朱翊钧依稀觉着有些刺眼,免不住冷冷道:“先生方才的话说得不实,自御宇以来,朝中一向有良臣辅佐,何来一切由我圣心独断了呢!”见张贤不动,便话锋一转,问道:“先生素有高才,今既试南宫,想来胸中已有韬略。如今朝廷正需人才,佐我大明河山。而这天下治乱,百姓承平,不知先生可有教我之策?”
张贤看了他一眼,又一个陷阱。
进屋以来的三个问题,朱翊钧第一个问态度,第二个问他的动机,如今第三个才问了目的。张贤心里有数,但唯这一句话才是最诛心的。
张贤也曾用这番策问对付过不少臣下,没料到如今却栽到了自己头上,未免有些哭笑不得。但皇帝先前的两个问题,已经逼他走到了角落,此刻不能也不必再推脱一二,谈些什么假惺惺的圣心独裁。朱翊钧要听的,是他的心里话,是他真正再度踏入京师的原因。可张贤却知道,其实皇帝盼望自己说的,其实是另一番话语,可若说了便是欺君。但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于他而言,心念一决后,生死荣辱一贯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张贤沉声回答:“天下治乱,在敬仁爱民,此万古不易之治经。然而,天下无一成不变之治法……唯其变而已!”
唯其变而已!
朱翊钧听了勃然变色,发冠倒竖,双手骤然紧握。
张贤却郑重行了一礼,便如同曾在经筵上为天子百官作讲般,正色肃容。而那份挥斥方遒,指点天下的气度再度回归,令人不觉屏息。
“圣人以仁治天下,国朝以孝治天下。自古以来,天下之制必依于法。而法无常,以近民为要;亦无古今,惟合乎时之所宜,便民之所安。故而仆以为,天下无一成不变之法。
“……主上御宇十四年来,励精图治,亦有白衣苍狗之相……然而朝堂诸公,但报九州之玄鸟,却难见四海困苦。以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万方苍生之艰难,尚历历在目。新政改制,岂可半道而殂!譬如一条鞭法,推行至今,亦弊病横出,需要一变再变。”
“国朝至今凡二百余年,疴垄繁余,不足以表。当今天下唯一之出路,唯在于变法、在于改制。法既不可以轻变,亦不可以苟因。故大学曰,唯日新,日日新。此仆所以为经世之策,但拜于主上知之!”
一室寂然。
张居正不愧仍是那个张居正。他眼中终于露出了那似曾相识的锋芒,对朱翊钧慨然而谈。仿若依稀间,仍是那个长髯修容的威严帝相。
他终究仍然是为了变法新政而来的。
朱翊钧只觉得坐立不安,“大胆!”他厉声呵斥道。曾积淀数十年的抵触情绪,逐渐沿着胸膛攀起而甚嚣尘上。可在他的心底深处,却不乏有惊雷滚滚震颤,击叫拍绝。终究他所做的这么多——他的甲申新政,开言路,重策问,练新军,倡实务,他所做的种种准备背后的存心本质,被一眼看了个透彻。
诚如张居正所言,大明若不变法,便再没有第二条出路。而若论当今天下谁是变法的最大拥趸,恐怕无疑正是天子自己。可恰因此,朱翊钧才更为震怒。
好一个张居正!他明知朱翊钧方才所出之言下的意味,却仍一字不保留地说出自己的主张。朱翊钧自然知晓要变法,他深切地明白他口中说的一切道理,但却唯独不能允许这些话,从除了自己之外另一个人的口中说出来。他要的不是萧何,而是曹参。在朱翊钧心底盼望的,是来自张居正的屈服。
可这终究是妄想。
朱翊钧看向张贤,曾经的杀意沸腾而起了。到底政治经验上牢牢教会朱翊钧的,是对于敌人他应该早早斩草除根,而不该容他人酣睡卧侧之塌。上一次所放纵张江陵去变法的后果,他见到了,而权倾朝野的张党,是朱翊钧决不允许的。
“张江陵,你想做霍光、桓温吗?”
张贤退了一步,回答:“仆不敢。”
“那你听好了,朕不需要申商公,朕也不需要赵普、诸葛亮或王安石。”朱翊钧道,语调森然,“上天万邦皆授命于一人,那就是朕。九州万法,皆出于朕一人之口。不要妄谈什么变法、改制。你眼下,只是一个小小的举人。朕的天下,还有千千万万个你这样的举人。如你这样的人,朕不用!”
张贤坐着,既未黯然,又未请罪。面对朱翊钧的盛怒,他竟面不改色得听着。
朱翊钧终究说出了口,他要的,是不再是张江陵的张江陵。可是,那个似是而非的影子,终究是与真实有着天差地壤。
“仆已有言在先,”张贤轻描淡写得端起茶,细细喝了一口:“用于不用,唯主上独断而已。”
“砰”地一声,朱翊钧重重的敲下茶碗。可朱翊钧盛怒至极,望进那双眼睛里,想找到自负的痕迹,却只看到张贤神色里亘古不变的坚定。曾经的严厉、肃穆,不假颜色的一张张不同面孔都汇聚在一起,变得陌生与遥远。
朱翊钧忽然发觉,或许张贤的眼中从来没有自己的影子。他所看到的只是四周的天下苍生,是万民休戚骨肉聚散的片刻哀宁。所以才会不顾一切推行新政,才会一心一意要将朱翊钧教导为一个贤君,毫不留情地鞭挞着他作一个尧舜禹汤的圣王。知我罪我,其唯春秋。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说到底,他的张先生,和他所不屑的政敌海瑞,骨子里仍是一样的。
而那堵高墙的深处的,终究只有他一个孤家寡人。
于是朱翊钧突然觉得有些失落。那些半空中松些了的缠线,竟空荡荡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原来他所恨了这么多年的人,到底不曾将他与他的恨放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