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传胪第一声,簪花宴诗登龙门。
丙戌科殿试的时候,朱翊钧只走了个过场。诏谕申时行等大臣负责监考,便匆匆去往北大营的戚继光部巡视。大殿上,他自没有分神去留意三百多考生中张贤的神色。因为出了那间两人对坐看茶的小屋,他们如今的身份太遥远了。诚如朱翊钧说的那样,一个新出炉的进士,与大明天子间的距离,终究是一道天大的鸿沟。而待次日,十位内阁部堂阅卷官揽卷完毕后,前十名的卷子依照规矩都点到朱翊钧身前,由诸位考官一一读出卷子,再由天子夺定三鼎甲的名次。
等次辅许国读到会元袁宗道的卷子的时候,朱翊钧皱皱眉头,说:“许阁老乡音太重,卷子不作三鼎甲。”
许国有些黯然,但为的倒不是朱翊钧毫不留情面的批评,而是在座诸大臣心腹都明白,出身湖广的士子,仍让天子那里犯了忌讳。那道看不见的天花板,依旧在朝廷中横贯着。
时隔多年,还是没有人敢去提起缘由的名字。
而后读到了张贤的卷子,巧的是,这张卷子是王锡爵读的,朱翊钧听了后只是平淡地点头,没露出什么喜恶来。
待读完全部的卷子,朱翊钧方问过申时行:“申先生,这几份卷子,诸卿可觉得有什么高低?”
申时行捏须微笑:“仆以为,唐文献的卷子著述立意,在几卷里实为魁首,可当大才。至于袁宗道的策问长于文辞,但恐文质过饰,不够持重。而张贤的这份策问,鞭辟入里,但言辞过高,国家抡才,首取中道,未免失了些许中正平和。”
朱翊钧心底一紧,他倒没有想到,申时行会在言下委婉地保举张贤。表面上看,申时行似乎是就事论事,批评张贤的卷子言词锋利,不够委婉,但却依然把他送进了前十,这便足以说明许多。倘使真如他所言,失于中正平和,那么这份卷子本该被扔到三甲去的。
一边主考王锡爵则点点头:“仆所见与申公亦同。唐文献可列为魁甲,另外福建杨道宾,广西舒弘志二人,辞意隽具,文采斐然,亦可列魁首。”
于是名次就这般定下了,张贤排的不高不低,恰在第八名。朱翊钧仍然是点了唐文献作丙戌科一甲第一名的状元郎,不过这科增了翰林院庶吉士,二甲三甲进士得以授选馆考庶吉士的,也入了翰林院。想来再见到张贤的时候,也大可称上一句张翰林了。
而申时行几人的态度,仍给朱翊钧敲响了些警钟。
多疑已成为他的本能,上一世因立国本、收矿税之事,朱翊钧曾和内阁大臣尽数离心。或许今日诸人是为国荐拔,仅仅是起了惜才之心,又或许是内阁的其他含义。但朱翊钧向来不敢小瞧他的这位首辅,如果论做官,论谋身,大约没有人能比申时行更厉害了。究竟他是想效仿徐华亭的往故?又或许……因申时行本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而倘使他要提携张贤,是否也有别的隐情?
回文渊阁的路上,申时行走在最前,边上的许国见四下无人,长长叹了口气道:“四年了,也当变一变了。”
王锡爵在稍后几步,听见申时行答道:“不急。许公,这阴阳相长,万物自有天数啊。”
暖阁里朱翊钧接着批读奏折,一直忙到午后看完兵部奏请增武库的奏疏方稍稍停歇。自嘉靖俺答封贡后,勉强用朝贡体系维持住的北方边境,大规模频繁的“虏患”已不再有,但近些年来,宣同蓟辽传来的情报却暗示和平终不能久。北方的边境上,来自鞑靼小股啻扰愈发得多,甚至联络上成祖留下的朵颜三卫蠢蠢欲动,对于军国大事,朱翊钧绝不敢有半点懈怠。
此次王恭厂又上报研制新火器,朱翊钧正打算把这批用给戚继光新军中的神机营。或许三五年后,便可以整兵出征,扫清漠北。
朱翊钧搁下笔,捏了捏眉心,转头接过陈矩递来的热茶,便看见御桌的右手边仍整整齐齐放着的那叠殿试卷子,朱翊钧突然对陈矩道:“陈伴伴,你来读一读。”
陈矩顺着天子的眼神看去,当下意会,跪下道:“是,万岁,奴才这就斗胆了。”也不多嘴问朱翊钧要听这么多卷子里的哪一份,便从中抽出了一张卷子,开口朗声道:“应殿试举人臣张贤,年二十六,浙江绍兴府山阴人,由贡生应万历十一年浙江乡试中式,由举人应万历十四年会试中式,恭应殿试。臣对:臣闻古之以来为政者……”
朱翊钧端着茶,服了些点心,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
到底天下权力是有毒瘾的,让无数人心甘情愿、趋之若鹜地走进着高墙里。上演着生死荣华,戴着枷栲乌纱,和着光沉浮上下。
此次殿试共问两道策论,朱翊钧也稍作了一下改变,把那道“无为而治”,改成了周召甘棠与申商术。另一道题,则是“天人相与以论帝王之事”。殿试题目一贯由天子亲点,大多含着皇帝本人的政治目的,不光是出给这些金榜题名的天子门生们做的文章,更是给朝廷上的文武百官敲一敲钟。这一题论述的,乃是儒家德治和法家霸道之辩,一题则是说董仲舒的天人合一。董仲舒为汉武帝献策,行儒表法里,缔造了西汉盛世。而朱翊钧的意思,可以说呼之欲出,再明显不过了。
“故法无古今,亦无常恒……”
朱翊钧闭上眼,到底与曾经历史上不同,这些年在他压下,朝上的矛盾再没那么针锋相对,闹到那般不可开交的局面。也因此,他没有气急败坏,讽刺在丙戌科的殿试上出那么一道“无为而治”,严厉表达对内阁六部的不满。毕竟时过境迁,现下的大明,不比汉文景时,也不适合有人来做汉文景帝。在朱翊钧的心头压着的,是这片繁花似锦、中外揆谐下的大厦将倾。那些碎梦纠缠着他,无时不刻。
“所谓古今异势,论今而不必述古……”
陈矩的朗读声里,似有金石铿锵相切,这是华国文章。朱翊钧骤然睁开眼,耳边却恍惚响起了那道清亮的纶音,“新政改制,岂可半道而殂!”……
张贤的卷子写的很好,朱翊钧的眼前依稀出现了他的舒朗眉目,神采飞扬。那日试探时,张贤所说的惊人之语,其实他不是未曾预料到,但暗潮汹涌的情绪,仍不动声色地左右了他的内心。朱翊钧露出的恼怒虽有不少作势,却不乏真情。但直待二人撕破脸皮,朱翊钧才惊觉,他胸怀的满腔复杂,伤痕累累,终究是一场空。
那人心底的明君,终究不是他。而愿意让他步入四九城牢笼的,也从来只有一个原因。可那些上古贤君,分明只是书中的神话啊。
张居正告诉他,他的热恋政权,独揽擅政,根本原因不是为己,而是为了新政,为了天下苍生。
为了天下苍生,竟将他这个皇帝,视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