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住的地方,倒是太简朴了些。”朱翊钧走进堂后一座士子租住的小四合院,四处打量,不由带着点惊奇和诡异。他素来知张居正养尊处优,喜好华衣美食,高门大宅,而这也是朱翊钧曾深深恼恨的一点。而今竟不知道他在这小小的书斋里也坐得住。
张贤任由朱翊钧登堂入室,坐在主位上,陈矩在边上给两人泡了茶,他才以一句李白的诗相答:“千金散尽还复来。仆幼年家贫,后来才过了好日子。何况于那些贫无立锥之地的百姓相比,一座书斋半炭火,仆足矣。”
“先生倒是好静气。”朱翊钧冷哼了一声,门关上后,屋子里便只有二人,说话也无需太顾忌。他知张贤避过了他言语里的陷阱,但听他言语里带刺,说道天下贫民困苦的话,心中仍然是不舒服。
而今朝堂上很少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话了,朱翊钧自问,从广西引进了一些高产作物以来,饿殍遍野再也不会了。而他也打算过几年便在一条鞭法的基础上推行摊丁入亩,可唯恐时机尚且不够成熟,又无人商讨主持。但说起来,一条鞭法的推广者不正在眼前么。
张贤不软不硬地说:“仆不敢当此赞誉,唯敬执中而已。”
孔子述中庸之道,张贤言下之意,似乎便是富贵贫穷,与我如浮云,都不过是两端而已。朱翊钧哈哈一笑,道:“好一个允执厥中。愿请教先生的中庸之道是什么?”
“进则忧家国,退则思安民。”
张贤不假思索地答。
“好个忧国忧民。今科春闱便要放榜,不知先生又是否想要折桂南宫呢?”
张贤心底一紧,朱翊钧脸上带着一丝讥笑,疾言厉色得朝他看了过来。
视彼如仇寇的这对君臣,视京师为囚笼的这对师生,一个年轻天子,一个年轻举子,如此不伦不类的关系,荒谬绝伦的对坐在一张桌子边。烛光里,朱翊钧问他,为何仍愿意回到这牢笼里来,甘愿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呢?
这个疑惑困扰着朱翊钧,但倘若他知道原因,或许也就不会问了。张贤离开江陵本是要归隐的,可路过荆州府时,却听见有人在谈起一条鞭法。他或许能无所谓自己的身后之名,但对昔日付出一切的政绩,却不得不上了心。张贤心底也明白,万历八年将一条鞭法仓促推广全国,其实还是走的太急了。但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病得很重,甚至上了好几道祈求致仕的奏本,心里所想,也就是抱着残躯最后做一点事。当时小皇帝刚大婚完,该亲政了,那是他最后一个急流勇退的机会……可是……
而后张贤听见他们说:“一条鞭法在南方的湖广之地,或许还勉强可行。但在北方却不是良法了。”
他本皱眉想与他们辩论,可随即便听见那一桌自己吵开了。北方游历的士子开始一宗宗叙述他所见所闻,竟让张居正觉得无可辩驳、有些触目惊心。北方地贫瘠,肥田大多已被地主兼并,可新政却不分田地好坏,只按统一标准收税。于是一条鞭法非但没有起到均贫富的作用,却成为了剥削穷困百姓的帮凶……后来朝廷也下令许多地方可以暂缓实行新政,但旧法却更为不堪。
张贤霍然而惊,那个太平盛世,海清宴河,百姓富足的想象,终究是纸上的一个幻境。
而他曾经披肝沥胆,付出一切的心血,是否又真的为大明天下苍生谋地了片瓦之安呢?
张贤抬起头看向朱翊钧。事情终于不一样了,曾经他一眼看透的天子,如今变得需要揣摩。而这个问题,张贤无法回答,因为朱翊钧意下索要的不是他心中的答案。无论他回答什么,朱翊钧都是不会相信的。
“启用罢黜,从来都是主上的恩典,又岂是区区布衣可以置喙妄论。”张贤如此对答道。似乎比开了一切,却点中了真正的风暴中心。
自古以来,天子想用谁,谁方能入朝做官。如果小皇帝不愿意取他,自然也不会允许他施展抱负的。朱翊钧闻言却勾起了嘴角,他道:“即使这般,如果张先生有心,不妨去找礼部侍郎朱赓,我听说他一向眷顾同乡,有无绍不开衙的说法,想来是会照顾你一个绍兴人的。”
张贤闻言皱眉,眼底露出严厉和几分不悦。
他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懂皇帝就好似皇帝懂他。朱翊钧讽刺的虽是朱赓的折党,说的却曾如日中天,权倾天下的张党,而今却西山日薄,如丧家之犬惶惶之间,连层浪花也翻不起来。朱翊钧想说的,其实是他操持国家、口含天宪,能予取予夺的生杀大权。
朱翊钧刺了下朝上的乡党,仍故作看不到他不悦的神色,继续煽风点火道:“礼部虽然是个清水衙门,但给一个举人安排一个小小的主事什么,想来也不难。”
说完,朱翊钧静静喝茶。但张贤听完了他最后一个字,却忽然品到一分难言的心悸。他有些失笑道:“劳主上挂怀,仆不甚惶恐。”
朱翊钧啪地一声把茶杯搁在桌子上,慢慢地重复了他说的两个字,“惶恐?”
他斜斜撇过来的眼神里,仿佛在说,你也会惶恐?
张贤却读出这安静背后的意思,令他心惊,也令他困惑。朱翊钧在试探他,他也在试探小皇帝。张贤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试探朱翊钧的底线,可他却发现,小皇帝似乎言辞里变得尖锐,但内里却变得容忍了。这种容忍正是令张贤困惑。他想,所以朱翊钧的心里究竟装了什么过往,才让他这般挣扎犹豫。仿佛那些让步里,还带些腆着脸的古怪哀求。便连方才讽意的玩笑里,也带着惊鸿一瞥的苦痛。
要刺地人不痛快,而自己也生疼为止。
如果张贤此刻就能看破朱翊钧埋藏起来的后悔,那或许就会明白一切。但他终究不知道。而那场惨烈的恩怨因果,只留在朱翊钧一个人的记忆里。到底他心里的不甘和那笔糊涂账,仍然是膈应在那里的,不然他也不会刻意跑出宫来,不放心地来到人跟前。
不放心。终究他还是怀疑着一切的。
可若不是想要启用他,朱翊钧今日又怎么会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