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终于看清楚了朱翊钧身上的焦躁,也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他的顾忌。
皇帝惧他,却又渴望他在身边;他信任他,却又百般怀疑他。他忌惮他,怕终有一日又回到过去那个傀儡般的天子生涯,可自幼蒙学以来他却一直依赖着他。矛盾的两面体在朱翊钧和张居正之间流转着,像一个未定的卦象,三个铜钱仍在盘里旋转,搅动的却是天下。
张贤明白,如果不打消朱翊钧的这个顾虑,他们间再也没有其他可以谈的了。
“张江陵已逝,世上也再不会有第二个张江陵,”他斩钉截铁地说。他看着朱翊钧冰冷的脸庞,终究在成熟的时候,渐渐长地陌生。
可被切中了心思的朱翊钧,心中却反而更阴鸷了。那种熟悉的暴怒和怨恨又回归心头,望着同龄的张贤,他却仿佛看到了那个不可一世的权相。他当然恨他,薄情自古是帝王,他的愧疚那么浅薄,只愿意给一个死人。可当人起死回生,他却顷刻就怨起了他。因为张居正的出现,仿佛在提醒着他昔日里历历在目、受人摆布的错误,火辣辣得鞭笞在他的脸庞上。于是,他只好拿出几十年的恨意,权当维持体面的张扬。
张贤却镇定地说出了下一句话:“若是主上不放心,当可把仆杀了。还有仆在老家的九族,也可着人抓起来抄家……若是主上仍然不放心,还有朝廷上的张党大臣,也可尽数抓了……或许主上本也是如此打算的?”
朱翊钧骇了一跳,失色向后仰去靠向椅子背上,几乎没收住脸上的慌乱。
终究是那个人。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历历在目的回忆从池塘里一并浮现了。虽说人是邱橓抓的,家是锦衣卫和御史台抄的,可那“如拟”二个字,却是朱笔御批的。那屠刀里的鲜血,大约也是避不开的。当张敬修受刑不过自尽,张懋修等投井不成的时候,准许连坐曾省吾等,仍然是万岁金口准了的。两年多大张旗鼓的清算,朱翊钧方才勉强出了一口恶气,可最后……最后却发现不过是被言官利用了一把他的心理……所谓的贪暴豪夺,却哪里有严嵩抄家两百万的半点影子,那仅有抄出来的二十万家财,如同一个巴掌甩在天子的脸上。愈痛,愈想忘记,愈悔,却恨得更深。
他于张居正的情感,又岂是忌恨二字能说清的。
如今那张家长子明明还好端端地在千里之遥的家中,可那封不存在的血书上的字却凝聚在眼前,挥之不去。缠绕起朱翊钧心脏的乱线,非但不曾松开,却反而更紧了。
“主上没有这么做——或许,是因为……主上,和仆一样?”
张贤望见朱翊钧的神色,顷刻也明白了。
朱翊钧骇之未去,惊慌失措下,竟然想要夺门而去,远远逃开。可他的手抖了抖,却依旧坐在了原地。他听懂了张贤言之未尽的含义,抬起眼,勉强自己与他对视。那双眼睛和往常一般锐利,带着令他冷汗淋漓的刺痛与狼狈。
果然,今日召故人前来的深意,让他猜了个通透。两人不过再见的第一面,便都亮出了底牌。
朱翊钧握紧了手中的茶碗。锦衣卫早已安排在门外,只要他端起来,那么一切问题的源泉就会烟消云散。就和他曾做过的一样,在万历一朝里,把属于一个人的痕迹彻底抹杀。
张贤也看到了他的犹豫,但到了此刻他却释然了。兵家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小皇帝到底是不是真的不一样了呢?
朱翊钧最后还是没有端起茶碗,他沉默了片刻道:“你好自为之吧。”
接着拂袖而去。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万历十四年春闱放榜前夕,正是好一夜瑞雪。内阁首辅申时行和主考王锡爵踏进乾清宫暖阁时,只觉得一股热气拍面而来,卷去了全身的料峭冬寒。
朱翊钧本正在为新军的操演方法焦头烂额。戚继光今年考成回京述职的时候,带回来了他的《纪效新书》与《练兵实纪》,朱翊钧自己在紫禁城修练内操这些年,勉强也懂些兵演之道,但多少也知道外行指导内行的危害。而李成梁的辽宁铁骑和戚继光的戚家军,对朱翊钧来说到底还是不够的。无论是对朝鲜和日本用兵的三大征,还是辽东女真的崛起,都需要能培育出急需军事人才的土壤。
靖边疆,定山河,这是每个天子的夙愿,更何况朱翊钧背负的抱负要重得多。
三大征中涌现出许多名将的名字他还记得,杨镐等也被他留意安排去了兵部。可万事终究要一步步来,定个妥全的章程。时不我待。朱翊钧此刻才明白那等急迫自何而来,但人才拣拔,谈何容易。朝廷上清流无数,手谈心性的有,但做实事的却太少了。
所以,等王锡爵和申时行来向他呈递名单的时候,朱翊钧本来在用午膳后的点心,闻言立刻搁下碗,认真听着他们说丙戌科的结果。
“回禀皇上,经各房共同推举,臣等一致认为,丙戌科会元,当首推湖广公安袁宗道……”王锡爵一边说,递上了会试前几的卷子,一个个念出榜单上的名字。朱翊钧一直没说话,直到听见他说道,“……第二十八名,绍兴府张贤……”才微微动了动神色。
他没问这名次的高低,因为朱翊钧颇为信任王锡爵的清正公允。但现在想来,改到某张卷子的时候,到底还是有人取的颇为小心的。
“国家抡才大典,卿等当慎重之至。朕盼望遴拔真才,肃风清始,莫失于偏废,此心当与尔等共勉。”朱翊钧嘱咐,又吩咐张鲸赏赐给几位阅卷大臣,各分一碗莲子羹。
申时行等阁臣部堂皆称是道谢。
“如此明日便发榜吧,”朱翊钧最后认可了榜单,在上面勾了个圈。
是真金是伪金一烧便知,朱翊钧想,他心理仍忆起那场不欢而散,便有那么些不痛快。但到底惊骇遁去后,不知怎么,连他心底重重的纠缠顾虑也散了些许,在暮气沉沉的墙上撕裂了道口子,震动了整座高塔。张居正待他,自然是极用心的,却也是极严厉的。仿佛朱翊钧无论如何都不能令他满意,开始朱翊钧还一直在兢兢业业地追逐,追赶那些圣贤书里尧舜禹汤的身影,后来却发现,那不过是个天大的虚幻谎言。
待礼部臣子退下后,朱翊钧停下了手上的事情,转头对陈矩吩咐道:“今日停了日讲,朕要出去一趟。”
陈矩应是,心里猜测万岁想去什么地方。待他宣旨过后,便跟着换上便装的皇帝熟门熟路离开了紫禁城。一走出城门,朱翊钧便松了口气,仿佛身上压着的某个无形重担骤然轻了不少。一路往城南而行,穿过街巷,拐了道弯,最后他却来到了稽山会馆门口。
浙江是读书胜地,而山阴会稽更是人才杰出。而嘉隆年间造的这间会馆正聚集着不少赶赴春闱的读书人。但见浙江稽山会馆宽敞的大堂里,不少本地士子正三两坐在一起,或谈诗论道,或随意闲话,但饶是如此,空气中漂浮着一层焦躁的紧张,眼底也都有着一层说不清的躁动,大约是明日要放榜的缘故。读书人束发苦读,十年寒窗,都只为了这一刻的鱼跃龙门。
朱翊钧没有声张,打发了陈矩去问会馆老板,只谎称是顺天的朱秀才来了,问他山阴的张贤在哪里。
老板得了几钱银子,边差人去通传。
不多时,朱翊钧便见张贤从后堂赶来,那人见了他一身儒生打扮,孤零零站在会馆中央,也没有叫破,只是微微皱起眉头。
朱翊钧一哂,虽然仍不喜他眼中的严厉,却没有出声呵斥,微微抬头撇了眼示意他进屋再说。
两人到底还是人杰,勉勉强强寻到了一点维持相处面上的平和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