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鸟黄云暮,寒蝉碧树秋。
张贤醒来的时候,大约是江南秋尽草未凋的时节日,可他不再是权倾天下的大明首辅,却寄魂到了一个刚刚过了小三关,准备去参加绍兴乡试的秀才病躯之中。这等惊世骇俗、匪夷所思的事情竟发生在自己身上,令他一开始无论如何也不敢置信,索性借着病重在床上养着。直到传到手里万历十年的邸报上,他看到了半年前他病卒的消息,连带着天子急召王锡爵等人回京的摆在一起。
张贤敛眉沉思,想,大约确实是变天了。
那时候张贤终于冷静下来,想着这样也好。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如滚滚长江再不复还。官居一品,位极人臣时,他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却永远也做不完,也没什么可抱憾的了。那开药方的老道人说了,张贤命中有一劫,天道好还,因果注定。渡过便是解脱。这一世……无论如何蹊跷,或许是梦碎人醒,或许是上天补偿,总之一切已木已成舟。他便安安份份做个绍兴府的秀才。不必再做那个背负天下骂名,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为王事的大臣,现在的他,只是天地间渺小的一介书生而已。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三尺布衣,一管墨笔,便可书写天下了。
那些往昔治国平天下的胸中锦绣虽然仍在,但张贤却清醒地知道,世间不可能再有张居正了。早在还鲜花似锦、烈火烹油的时候,他就曾对人写信悲哀谈起过,他的心底早有预料,生前如此强势得推行新政,死后必然是要遭到反扑清算的。历史上权臣中枢倒台后的惨烈故事还掩在黄佚里,比比皆是,张居正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仍然这么做了。而依照小皇帝的性子,盼望着大权独揽,终不会再容忍第二个张居正僭越皇权。所以即便现在的他亲自来到皇帝眼前,胸中锦绣也是不会得售的。何况,他和小皇帝之间那笔烂账,又有谁算得清楚。
想到报国无门,看破生死的他亦觉得有几分心灰意冷。
可出乎张居正意料,后来小皇帝非但没有清算他,还让礼部给了他“文贞”的哀荣,他却又觉得看不懂小皇帝了。或许,天子终究是有那么些不同了。
于是张贤静静等着,养好了病,便顺势地去了乡试。虽说浙江历来是科举的死亡之组,尤其是绍兴府这才人辈出的地方,但依张居正翰林院出身的才情,乡试一关却没什么可怕的。难却难在阅卷官的评卷上……张贤也算个神童,十五岁就中了秀才,但这几年来却屡第不中,可张居正的强势个性,儒表法里了这么多年,却和这位奉理学为圭臬的秀才大相径庭,一时间到底收敛不住。初时还会令人觉得威势可怕,埋首苦读,在四书五经里熏陶几年时光,渐渐地才疏淡了几分。而去考乡试的时候,他不巧仍是没收住锐气。
提学大人自然很熟悉这种曾经的风格,卷子落到手里险些骇了一跳,不敢取他,说是朝廷上讲的是中道相和。后来房师据理力争,才让他上了榜,勉强过了。张贤听说后一哂,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来他到底是格格不入了。
即是如此……索性就不必再趟那浑水。申吴县的性子他很明白,有他从中周转,只要小皇帝不把新政废了,一日日的朝局终是能撑下去的。
北京这座四九城关了他这么多年,如今他在外头,看着百官文武在里头勾心斗角得挣扎,方才突然觉得,六尺高的宫墙只像座牢笼。人就像动物,在里面被围困久了,竟变得千奇百怪,孽状横行。后来他读到王世贞写的东西,又读到伪托高拱写的病榻遗言,张贤心底倒连气恼都没有了,只是觉得有些令人好笑。他曾原来在人眼里是这个样子的么?原来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究竟是这般的滋味。
可这权力终究让人上瘾,张贤自己知道,有多少夜半惊醒的时候,他错觉仍在旋涡的中心。那个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京城,那个令他爱之急、恨之极,却也避之不及的宫墙,恐怕此生再也不能触碰了。
年轻时候他曾经很欣赏阳明心学,于是也不经生出了历游天下,寻柳问道的心思。在他病死前唯一念叨的遗憾,就是临终也未见一面的故乡江陵山水。而深埋心底的愧疚,还有未曾为父丧守制的不孝。等一步步走回江陵故土的时候,张贤心底是凄怆的,他为大明的江山社稷所付出的那些,有谁会理解呢?或许当今天下再无一个人罢……
在他的心底,天下苍生为重,新政为重,远远重于礼法和朝廷上的清议。他做了取舍,惹来的却是滔天的怨怼和众叛亲离。可是说到底,无论如何分辩,他确实是不孝的。
高墙黑瓦,牌坊森严,张贤却失了魂。站在熟悉又陌生的老宅前,他最终还是没有走进去。但里面的一草一木,却早已在他心中雕刻着。在家里闲居的张敬修他们如何了,老母亲又如何了?皇帝或许会保他们富贵,却不可能再给他们荣华了。直到真身临其境,张居正才发觉,疾草般的思念早已疯长,可他又如何敢见他们一面?毕竟…终究…
隔着高墙,他只能朝着老父牌位的祠堂深深一长揖,全做一场告别。他知道里面同样的地方,还摆放着另一块新的灵牌。
从此,世间再无张居正。
窗外的天气是冰寒的,但房里的炭火却恨温暖。
张贤哑然失笑,他抬起头来,沉静地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朱翊钧沉默了,那些颤抖跃动的情绪,如同一记重锤敲打在他的心中,砸出一道裂缝。可此刻,故人再见,竟觉得有几分两相看时无语凝噎。
他是默认了,可说的第一句话仍是不假思索地批判他。朱翊钧开始勃然大怒,从中读出了一丝严厉,可紧接着,却是狂喜。但他连这喜悦自何而来,也说不清楚,便觉得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张贤却又紧接着摇摇头,起身行礼道歉:“是仆僭越了。”
“今科——今科的春闱是王锡爵主考。”朱翊钧有好多话想问他,他想问张居正为什么最后还是来了京师,为什么他还敢来到京城,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依仗。他又想问,问他自己这些年做的事,给天下交出的这份答卷,他是不是都看在了眼里。朱翊钧想问他这四年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仍愿意与他君臣相佐……可他最后说出的却是这句提挈,称呼的也仍然是旧时的模样。
“先生当是很熟悉王太仓的文风喜好的。”
小心翼翼地,竟试图去弥补那些往年蛛丝马迹的旧伤疤。
可四年的鸿沟,生死的坎坷,到底已经把旧恩时怨搅得粉碎。
张贤静静看着他,目光中带着疏离和透彻:“承蒙主上抬爱,仆不敢当。”
他的称呼终于改口了,也撕破了这薄薄的纸。
朱翊钧心底如灌了盆冰水,终于忍不住发怒了,他眯起眼睛,带着狂怒扫视着他。他可以忍受张居正的严厉,可以应对他的赞赏,可他无法容忍他的疏远,仿佛那三十年的怨恨眷恋都是一抹青烟,是他一人无望的挣扎,最终化为了彼此间的高墙深渊。
“张江陵,你不要得寸进尺。”
朱翊钧冷冷地说,他拍着扶手,愤怒的粗喘着。他确实有心怀着修好之心,但张居正的婉拒和他捉摸不定的态度,让朱翊钧一瞬间觉得仿佛回到了焦躁的过去。他狼狈不堪,而他风轻云淡。
听到那个称呼的一瞬间,张贤脸上闪过波动,他回答道:“主上,张江陵已经卒了。”
朱翊钧冷笑着:“白马非马?”
白马非马,公孙龙非龙?张孟龄就不是张江陵了吗?那些过往的旧账恩怨,难道只凭你一句轻描淡写的薄薄话语,便可以烟消云散了吗?
那痛苦、自负、后悔和恼火,汇聚成燃料让他心底的毒焰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