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与君王谁为重?
海瑞的治安疏大明朝廷上下每一个人都读过,朱翊钧自小就读了很多遍。虽然那时候更多是讲的人讽刺地说这这个政敌。可如今想起庶民生死,朱翊钧却不免自嘲。不要说朝廷上清流天天对他说的三代之治了,就连如今京城脚下的老百姓的一碗糠饭,他是不是能保证老百姓吃得起?
东厂效率很高,几日里便打探了大概清楚。正月中元宵后刚刚回班上朝,朱翊钧午间回到暖阁便闭着眼睛听张鲸的报告,只听他说:“回禀万岁,奴婢查到此人姓张名贤,字孟龄,乃是绍兴府前年的举人,中举后游历四方,去岁九月来到京师,待赴今年二月的春闱……”
朱翊钧骤然睁开眼睛,张贤?或许是他多想了?
张鲸偷看着皇帝神色,见此便不敢说话,战战兢兢站在殿中。立时只听见滴答的水声。
朱翊钧问:“还有什么?”
“东厂调到了他写过的几宗卷子,一并呈上来了,他祖籍是山阴会稽人氏。还有听说他游历的时候,拜访了……拜访了湖广……”
自和东宫太后闹翻后,乾清宫像是骤然进入严冬,朱翊钧很少再有开怀的时候。而即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在这样的威压下也常常大气不敢出。而最后两个字他本是不想说的,却不敢不说,又不敢多说。
朱翊钧果然沉下脸,居高临下看着正高高举着一叠状纸,却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去的张鲸。
“哦?”
张鲸打了个寒噤。
虽然从来没有明说,但宫里上下都知道和一个名字相关的一切都不能提起,后来这禁忌扩大到许多层面。于是几个伺候朱翊钧的太监很清楚,别看皇帝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实则心底恨极了张江陵。
可朱翊钧对张居正的情感,又岂是厌恶二字所能概括的。
朱翊钧不急不缓地抬起茶碗,张鲸知道,皇帝一旦开始深思,就会轻轻用手指叩着扶手。朱翊钧让陈矩接过了张鲸手里的纸头,问道:“他去了湖广哪里?锦衣卫查到多少?”
张鲸冷汗直流,想了想战战兢兢地说:“只知道这张贤去岁确曾经到——江陵——张家的老宅去——但被拦在了门外……那里有锦衣卫的人手一直在留心,便有个记录。”
朱翊钧没回话,接过了几篇张贤的文章,看了第一篇开头一句,忽然心底一颤。他草草地翻到第二篇,读完后,竟然失手打翻了茶碗。
“主子!——”
乾清宫跪了一地,朱翊钧挥挥手,让他们平身,等把最后几篇早些年的文章看完后,他才问:“张鲸,东厂看出什么了没有?”
“回万岁,奴婢以为——以为这人有蹊跷。”
“甚么蹊跷?”
“奴婢以为这张贤十有**与张党脱不开关系,或许便是张党的人。”
朱翊钧沉下脸:“朕记得朕早就在朝廷上说过,再敢议张党者,杀无赦。”
昔日他把王锡爵、海瑞等一干大臣召回京城后,总有曾被压制的言道跳出来,想要推翻张居正以及其背后的新政。那时候朱翊钧作出勃然大怒的样子,并当着众臣朝野下了这道禁令,刹住了朝廷党争的风气。也令曾经在张居正手下办事的官员收回了心。
可张鲸日日夜夜相伴在皇帝身边,哪里摸不透他的心思。他连连磕头,涕泣求饶:“万岁爷,奴婢该死,该死!”
朱翊钧等了一会儿淡淡地说:“你是该死啊。朕问你,一个人或许可以做出千万种模样,但他笔下文章的风格却是极难改了的。何故万历十年前后,此人的时文风格就大变了?”
张鲸暗中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已经从那个禁忌话题里逃了出来,眼下留的一条命在,自然不愿再扯回去,连忙道:“回万岁,奴婢查到了,这张贤在万历十年六月前后,病重地快要死了。家里连棺材都要订好了,后来来了一个游方郎中,不知怎么竟然病渐渐的好了。奴婢想,生死攸关走上一遭的人,性情大变也是理所当然的。”
朱翊钧又阖上眼,淡淡地“哦”了一声,让张鲸退下了。午后又是日讲,等晚上的时候,他突然私下对陈矩说:“这个张贤是来赶赴下个月的春闱的吧,安排一下,朕要出宫见他。”
陈矩如往常那样规规矩矩应下了。
自三年前把太后党的张四维打发回老家守制后,朝堂上的事情,朱翊钧大多托付给了首辅申时行。但经历过曾经四十年君臣猜忌的岁月,这已经成了他的心病,纵然此刻他牢牢把握着朝局,却无法真正信任朝中任何一人。便是连申时行,乃至王锡爵……他也是敬重着却防备着的。至于病根,实则朱翊钧很清楚,但越清楚却越投鼠忌器。如同一团线缠的太紧,缠了三十年,再也解不开了。
纵使解开,缠过的心也被线勒成了千疮百孔。
只是申时行到底曾是他的老师,每每看到他,朱翊钧就会自心底浮现起惭愧,那等愧怍是火辣辣的鞭笞。知错能过,知耻而后勇,而许多事朱翊钧都能忍,都能改,能翻到重来,可唯独和张江陵有关的,便成了个死结。他一想到他,便仍然是仿佛片刻前,又仿佛无数年前的那声“张太师病卒”了。自己的慌乱、震惊里混杂着一丝微妙清晰的急切。而那人的种种状貌,竟然是那么遥远,甚至有些模糊。
可是,直到见到张贤的那一刻,朱翊钧这才狼狈地知晓,张江陵的烙印永远都在那里,仿佛是紫禁城宫墙的三千浮影,丹蔻朱墨,里面埋葬着他噬骨的情感。
一丁点,哪怕只是一道涟漪,就足以在他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几日后坐在酒楼雅间里等人的时候,朱翊钧等着将被推开的门,心底却浮现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影子。他在期盼着。他让陈矩寻个由头,把人请来,可倘若那真的是……他会来吗?他为什么还要来呢?他怎么还敢来到天子脚下。或许他弄错了,世间哪有这般巧的事,可那几篇文章锋锐的言辞,那气度又岂是常人能作的。张——张江陵——张居正,曾经的张文忠或现在是张文贞,一个名字就让朱翊钧埋在心底的那些赤子的记忆都搅乱了,一片片浮上来,像残荷漂浮在严冬的池塘上,泛着衰光。卷地人目眩神迷,但到底这么多年沉淀的修养仍在,他没有逃。
张贤果然还是来了。
朱翊钧细细打量着他,他们如陌生人般审视着,却仿佛在空气中角力。
张贤收回了目光,朱翊钧也移开眼睛,心底一颤,站起来对他似一般书生相见行礼:“冒昧请贵驾来此,实有要事相商,还请海涵。”
张贤垂下了眼睛,收敛地如同没有一丝烟火气,像一个持重蕴意的儒生:“不敢当,还请公子直言。”
……太像了!
那么处处谨慎、不留破绽,仿佛判若两人。但朱翊钧望进他的眼睛,如深渊,剑眉薄薄挑着,如疏烟,像是温润如玉的归鞘宝剑。曾经年轻的张居正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的?朱翊钧无法控制脑海中紫禁城宫墙里,文华殿上那个威重严厉的帝师模样重合闪烁着,可一抖,就像水中镜像散了涟漪。
眼前是一个恭谨的陌生人。
朱翊钧没有让旁人留在房中,等到陈矩退出去关了门,他抬手做了个邀请手势,仿佛随意地说:“张先生请坐。”
张贤闻言走来自然而然地在对面坐下了。只是下一刻,房中的气氛却忽然凝聚了,仿佛骤然将沸的茶壶,顷刻便要掀了天。
张先生——二人心知肚明,这是天底下属于一个人独有的称呼。
心知肚明,却偏偏谁也没有说破,竟然都假惺惺得品着茶。
朱翊钧低着头,轻轻扣着碗里的茶。他的心已经沸腾起来,张贤目光一转,刹那间也明白了。那是句随意的试探,致命却一击必中,但是他已经自然地坐下了。
小皇帝就在对面,或许是茶的蒸汽烧到了他的眼角。
“先生回来了?”朱翊钧吸了吸鼻子,但他忽然说不出到底为什么眼眶竟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