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雁去匆匆,转眼间已是朱翊钧重生再世的第四年了。这几年里,皇宫内外均没人发觉他们的天子早已变了个人,但也都或多或少觉察到,小皇帝身上发生了些细微的变化。到底他已不是往昔那个受控于东宫,受制于大臣的少年,朱翊钧的身上总带着些让人战战兢兢的威仪,仿佛已经御临天下多年。有些侍奉皇家三朝的老宦私下说起总觉得似曾相识,依稀在伺候晚年的嘉靖皇帝身上看到过。于是纷纷便说,当今万岁可真像极了世宗皇帝。
过去的这四个春秋,朱翊钧是曾经历过的,可是如今回头从来,才真正明白当初都失去了什么,又错过了多少。万历十年到十四年间,他是一个踌躇满志,刚愎独断的少年天子,还不是龙钟老态、心灰意冷的残躯老人。而今他的腿脚还健步如飞,还不曾坠马重伤,不得不罢朝怠政。一切似乎仍朝发待拾,有着希望。
可这个年轻的二十出头的躯壳里,到底装了个苍老的灵魂。朱翊钧偶尔想追根问底,为什么他在身陨气绝后,会依旧逗留人间?为什么让他经历那般折磨、那般自我质疑,却最后仍要回到当初?感谢五百年后那场考古工地的广场前烧起的火,因为那些叱骂毁绝里的疯狂,把他的昔日肉身焚为灰烬,于是暴雨里的朱翊钧终于能够解脱了,求一个归尘归土,可却只听见紫霞霄清天的那道纶音对他说:汝牢笼自缚,心不解脱,何谈解脱。
朱翊钧苦笑,他醒来后方才明白,紫禁城高墙巍峨森严,终只是关他的躯壳,可那筑牢笼,早已横在了他的心里,关住了他冰冷的手脚和蜷缩的灵魂。
而京师乍一看仍然是过去记忆中的样子,热闹、繁华,盛放着百万人的欢愉盛宴。从朱门高宅,到贫栏矮巷,不过隔了几层白墙、几片砖瓦。可从紫禁城到勾栏卖笑处,又只隔了几步胡同呢?朱翊钧觉得寒冷,这四年里他无一日安眠,无片刻得宁,可四周偏却无人可解。在身边,郑贵妃不会懂他的痛苦,李太后早已因为璐王的事和他母子疏离。在朝堂,申时行不会明白他的战战兢兢,而顾宪成他们又不过只是手下棋子。唯一或许能懂的人……不,天底下早就无人能懂了。
从来天子就是孤家寡人。
于是朱翊钧时常忍不住叫上身边的太监陈矩和张鲸,白龙鱼服走出紫禁城。走到那些黎民百姓,朝起暮归的人潮一角里。只有呆在这里,他才觉着片刻的安稳。他看着街上人流匆匆,沿街叫卖着顾宪成他们推出的大公报纸;他坐在茶馆,听着说书先生讲到将要开启的宁波港海禁……只有在这片刻,在繁忙百姓中间,天子才觉得自己所做的有些意义,他才觉得安慰。
天下苍生,这四个字何其之重啊。
曾经朱翊钧以为自己懂了,可最后他发现他根本不懂。而现在朱翊钧把身段放的很低很低,才明白那些大臣的奏本和圣贤书里说的都是空话。江山社稷不在庙堂上,而在百姓眼前的一碗茶、一匹布,一吊铜钱的喜怒哀乐里,那才是活生生的天下苍生。
走到街角的书斋,朱翊钧听见一声热闹的招呼,“客官,您慢走。”是店老板做成了生意,热情的笑里堆着好心情,把那顾客恭送了出来。朱翊钧正好瞧见那朴实的笑容满面,心里一动,便抬脚往里面走去。
“客官,里头请嘞,来小店想要看些什么?”
大太监陈矩挡住了凑上来的店家,让朱翊钧一人清净得在店里看看,只听陈矩道:“你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寻常的就免了。”
“有,有,前些日子刚来了副范大家的谿山行旅圖。客官您可要瞧瞧?”
朱翊钧勾起嘴角,他本来是极喜书画丹青的,莫说北宋范宽的画,便是吴道子的他也收过好几副。只是后来……小皇帝脸上的笑忽然散了去。
他微微抬了抬眼睛,淡淡地道:“且拿过来看看。”
一掷千金,宫中的内库是不差这些钱的,可等做成了生意,陈矩捧着话跟着他走出门到了街上, 朱翊钧却忽然觉得心酸。到底那个敢拿钦徽二帝与他做例子,后来再也不允许他习书法的人,已经不在了。
“陈伴伴,和朕再去那边看看。”朱翊钧脸上没露什么,当头吩咐了一句,抬步前面拥挤的集市走去。陈矩和两个锦衣卫紧紧地跟着,脸上警惕地扫过四周。
陈矩是朱翊钧身边最得力的太监,和东厂督事张鲸不同,也和已经去南京的冯保不同,朱翊钧记得,陈矩确实是做了些真正的事的。就和他这几年提拔的一些人才一样……
北风席来,半树寒衣,大雪化后,终究是年初的寒冬了。
这几年朱翊钧做了许多,他借着璐王打压了东宫,借着言官打压了内阁,终于收回大权,而后他开始引进高产的种子,大力屯田,以让百姓得以在小冰河来临前的大旱活下去。可朱翊钧却仍然觉得自己做的不够。他每每想起过去,想起那时候的风云季变,都会忍不住攥紧手。够了!朱翊钧想。那些后悔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再有人品尝了!
可那道伤口就像腐烂在心理,毒蚀入骨。既没法子挖出来,也不能医好它。
他到底,没有再傻乎乎得清算新政,没有软弱得放纵李太后耗尽国库地供养璐王,一句“郑伯克段于鄞”,申时行心领神会,把东宫外戚赶出权利圈。而至于曾被打压该起复的官员,照样也回到了朝廷,盛赞着他的仁慈。只是,朱翊钧再不会信他们了。
而至于,至于——那个人。他到底没有毫不留情面得给个“文忠”的谥号,而是用了徐阶的文贞。那个人的儿子朱翊钧也没有赶尽杀绝,只是把他们按在了湖广老家闲住。官场没有震动得那般轰轰烈烈。但是,这也到此为止了。
三十多年的悔恨交加,连朱翊钧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他心里对张居正,是什么滋味。是爱?是恨?是悔?是怨?他曾那么敬爱他,又那么忌惮他,后来理所当然地恨他……直到发现自己的恨是那么轻浮,最终只变成痛苦的墙砖,一层层砌在他心中的牢笼上。都说世间已无张居正。可满朝上下谁又敢作第二个张居正,朱翊钧很明白的,确实如二十年后他的首辅叶向高说的那样,他心里,绝容不下第二个张居正出现在大明朝了。
可就算没有张居正。那些惨烈的死亡,那些怨恨的眼神,国破家亡,山河震变,那些被铁骑屠刀杀戮的英魂,被烈马活活拖死踏碎的忠魄,就不在了吗?
朱翊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仍旧是繁华似锦,车马如龙的太平盛世。
是心病,故不可医。那道看不见的火浪日日夜夜灼烧着,舔舐着他的心头。
“主子,您看,这扇子?”陈矩低声提醒他。
朱翊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又在发呆,不免自嘲。他摇摇头,示意随从买下。正抬起头来,却只见人群中有个人正望着自己,朱翊钧猝不及防,竟和他对了个照面。
那是个书生,约二十七八的年纪,手中拿着本书,皱着眉头,眼底神色有些严厉。
每个人总有自己习惯的动作,朱翊钧讶然得打量着他,只觉得心理咯噔一声,整个人站在原地。
朝廷上的臣子,朱翊钧见过面的都认识,将来没见过也认识不少,这个人的脸庞很陌生,可又却很熟悉。隔了几步之遥,那书生似乎犹豫片刻,最后不再看他,转过头去走了。朱翊钧手中的扇子,却掉落在了摊桌上。
“客官,您这扇子到底要不要了?”
朱翊钧微微皱眉,吩咐下人带走。跟着的锦衣卫也早就如临大敌牢牢盯着那个反常之人,不用朱翊钧的吩咐,便派人去寻找踪迹。
朱翊钧捏了捏眉心,低声道:“不要兴师动众。”
陈矩应了一声。朱翊钧被这么一打岔,心思顿时也淡了,转过身就慢慢朝皇城方向走去,终究还是要回到那牢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