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确实是变了。
张贤想,他步入翰林院大门时,门子带笑脸殷勤得招呼,虽是不同的脸庞,却仿佛仍和三十年前一样。铜漆木廊都更旧了些,庭院中的老槐树却仍栽于原地,枝叶繁茂。张贤有时心念:上一世金榜题名是二甲第八,这一世变作了二甲第五,也不知道,是变好了还是坏了。要说科名大约上升了那么些,可大环境上,却不比嘉靖那时好到哪里去,甚至,更恶劣了。
翰林院的文吏赶忙热气腾腾得沏了壶毛尖来,张贤对下人一贯不假颜色,淡淡接了。却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徐阶来。
昔年他任庶吉士时徐阶就在翰林院教了他三年,曾说他堪持腰玉,寄以厚望,几乎是倾囊相授。即使在与严嵩内阁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仍将他护在局外,不让参与其中。可徐华亭在万历十一年竟就病逝了,他甚至都无缘去松江与恩师见上最后一面。
张贤一贯明白,徐阶心底是有大抱负的,未必真心愿做那个芳草阁老,可真到了这个位置上,才会明白,有太多身不由己了。
究竟当初恩师是如何撑过嘉靖刻在殿内柱上的“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八个字,从贬官到回京,一路位极人臣?张贤不知道。而他是否也要被迫走上那条艰苦的道路?
朱翊钧的犹豫,张贤看在眼底。这迟疑稍有不慎,便会堕向猜忌。而张贤一贯不喜欢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深渊。
“孟龄兄,今日来的可早。”门口传来袁宗道的声音。张贤起身,同这位会元打了个招呼。今日是翰林学士徐显卿来教习,张贤早到了些,陆陆续续有同年进了门,互相寒暄攀谈几句。不久,穿着官袍的徐显卿也来了,众人恭恭敬敬得喊“光学士”,上前行了礼。张贤知徐显卿是申时行南直隶的宗亲。曾经嘉靖四十一年申时行中状元的时候,还叫作徐时行,后来回家丁忧后才归宗改姓。论到张贤见礼后,却听见端坐的徐显卿点点头,拈须吩咐道:“孟龄,午后到我这里来一趟。”
张贤一怔,不知发生了什么,恭敬应下。
上午馆课结束后,张贤依言来到徐显卿衙外,经人通传入内,却见他正在看一篇文章。见张贤来了,微笑道:“孟龄,坐。”待寒暄一二,见张贤举止沉稳,才道:“这篇论丁亩的文章是你前日做的吧?元辅已是看过了,称赞写的好。”
张贤心底一凛,明白是朱赓与他将文章递给了相府,却不知申时行是什么意思。
徐显卿又道:“元辅打算下顾叔时的大公报作社论之用,也托我来问问你,还有什么想法要加上一句。”
张贤有些失语,什么时候也轮到他一个小小进士给宰相提意见了。
但申时行历来是大官小做的,没什么架子。不过,张贤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不能只听正面的,诚惶诚恐地推辞了后,见徐学士仍然面色和煦,顿时心领神会,申时行的橄榄枝终于递出来了。
张贤离开院落后,望见盛夏里婆娑树影,不知怎么想起一段过往来。
昔日嘉靖四十一年殿试的时候,他为阅卷官,提议了申时行的状元。因而申时行事他如师,后来他当国后,便提拔当时年轻的申时行入阁。其实嘉靖壬戌那一科,王锡爵是榜眼,如今倒成了他的座师,或许还真有些说不清的因果轮回在里头。
张贤自嘲,何时他也信命起来了。
申时行如今当国四年,撑过了张居正去国后的动荡,梳理朝廷,举拔荐才,颇有建树,也已然称得上是位极人臣。素来善于谋身的申时行如今考虑的,便是思退二字了。正因此,内阁才想要将立国本太子一事,尽早提上日程。如能于申时行在位时,成功推动此事,他的威望可更上一层,也可于致仕后凭此荣恩后人。
但朱翊钧自然是把这些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故而上辈子,与大臣不睦的他就国本问题折腾了朝廷上下二十年。而今朝廷上看破其间奥秘的不是没有,但大多也是浑水摸鱼,或作壁上观,或想博一本万利,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夏日躁动的气氛始终盘桓着不散,但见朱翊钧压了一个多月,仍不表态。一些朝臣虽心有不满,但大多也偃旗息鼓,转向了其他的潮流热议。这日晨色微曦,天还未亮,一辆辆挂着灯笼的马车来到大明门前停下,各色朝服官员纷纷齐聚在宫门外,等待着早朝。
京官上朝分朔望大朝与早朝,嘉靖以前,早朝是日日不辍,甚至有些勤政的皇帝还会加午朝。而万历继位后,因年纪过小,恢复中断多年的朝参制度时,就由张居正改为三六九日早朝,等小皇帝亲政后,倒也没有再做变更。而京官要在寅时抵达宫门,依次入皇城,殿前拜君,而后四品以上入奉天殿或武英殿议事,以下则回衙办公。
此时宫墙道旁的几人便聚在一起攀谈着,其中一人问道:“听说了没有,前两天翰林院论时弊,一个山阴的庶吉士可是出尽了风头。”
“兄台说的可是那篇论一条鞭法的文章,我也看了。”
边上的人质疑:“怎么又有人论一条鞭法?不是早说,和张文贞有关的都少说一句嘛。”
大家纷纷道:年轻后生,好放大言。不识轻重也是难免的。难怪,难怪。
却见最早说话的那个人反驳道:“那篇文章我看了,读之斐然慨叹,暗含韬略,实乃老成谋国之言。倒不像翰林院那帮读死书的人做的。要说朱山阴完全是提携同乡,也不尽然。”
“赵兄,你恐怕不晓得,沈储端可是私下里叫他小江陵啊。”
“竟有此事!”
却听见边上不远处,另一个人嘿然埋怨道:
“走了个张江陵,现在还来一个张孟龄。”
寅时将至,各部的大员也赶在最后纷纷到场,此刻礼部的几位官员闻声一眼望去,倒见是几个言道的在哪里窃窃私语。朱赓无奈摇摇头,边上的礼部左侍郎于慎行顿时对他笑道:“看来少钦兄的这位弟子,很是出彩啊。”
闻言朱赓微微一笑,道:“无才不招人嫉嘛。”
那篇论一条鞭的策文中,张贤将“随粮派丁、丁随地派”,化作了小皇帝那日听了他的话后失口说出的“摊丁入亩”四字。被徐显卿和朱赓拿去,让申时行看到后,大加赞赏。以至于内阁下顾宪成的大公报,登评广议之。加之今年入夏以来西北又是大旱,百姓苦现下一条鞭法暴露的时弊,顿时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广泛热烈的争论。
自然张贤的名字,也多为提起,跃到了风口浪尖。
内阁下各部议论改制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而这次清流,倒颇为难得地也没有完全对着干。吏部**星和翰林编修郭正域在大公报上,都策言盛赞了摊丁入亩,从而杜绝地方对百姓服傜役时的盘剥,认为是一不可多得的仁政。这背后未必不有朱翊钧的意思。恐怕不日朝廷就会明文下各部正式拟定细则。
然而朱翊钧既知事缓则圆,不可操之过急,徐徐图之的道理;又对主持改制的人选斟酌不定。现下申时行或许有能力,却未必肯冒太大的风险;而顾宪成等清流或许不怕得罪人,却大多疏于空谈。何况他明知……天下唯一人而已。
想到那日张贤一震后讶然激动,双目湛亮的神色,朱翊钧没来由得觉得一阵心悸。
自暑伏日入夏后,京师便旱焦如火。下了朝的朱翊钧边走进乾清宫,便觉察到凉意扑来,舒了口气。他看了眼殿角摆放的几个三尺铜壶中,自皇城地窖里拿出来的冰块正冒着寒气,便顺口问,有没有给大臣送去赐冰。
陈矩知道这几日万岁必定会过问此事,早有准备,故而他恭恭敬敬得答道:“回禀皇上,按皇上的吩咐都送了。内阁的诸位阁老,还有六部的尚书、部堂那里,宫里都送去了一些。都是皇上的赏赐,各位老臣都感激不尽呢。”
“嗯,”小皇帝接过他递来的帕子细细擦着汗,又问道:“张先生那里呢?朕记得张先生一贯是最怕热的……”
朱翊钧曾一直对张居正关怀备至,心中存了愧怍后,竟也把往日的那些好,都拾了起来。曾经夏季炎热张居正为他讲课时,小皇帝唯恐殿内太热,亲自站在张居正身边试了试宫人扇风的冷热。万历八年,张居正病重后,他的家人秘密四方寻医,终于替他找到了一个郎中,开了以毒攻毒的偏方,后来病情好转,但也因此体内阳气过重,四季惧热,大雪天时戴帽子额头都会出汗。王世贞后来编过戚继光送海狗肾的故事,以讹传讹成了张居正因好女色、服房中药而暴毙。不过朱翊钧对此间的隐秘,倒并不知情。
陈矩连忙道:“奴婢也送去了六块,嘱咐锦衣卫了,不得让任何人注意到。”
朱翊钧却脸色一沉,“哼,你送就送。不过是一个小小翰林,朕什么时候说过,要按照部堂的等级了?这宫里的家,是朕当还是你当啊。”
果真是喜怒难测,伴君如伴虎。实则每年这个时候,各衙门按例也要将冰赐于文武大臣,按官阶高低,多寡不等,而地方官夏季拜见时,也往往有送上冰敬的陋习。不过宫中御赐,却是只有几位朝廷重臣,皇帝心腹,才有这等的待遇。
陈矩吓了一跳,连忙跪地苦苦哀求:“奴婢错了,奴婢该死!这就去…去把人追回来改了!”
“回来!”朱翊钧斥道,“朕宫里还缺这么几块冰?别干丢朕脸的事。”
但之后陈矩再送冰去张府的时候,皇帝却什么都没说。陈矩不免想,宫中皆知,凡天子厌恶一个人,上下必然连名字也不敢提起。可从没人告诉过他,天子若想护着的东西,又会怎样计较地好好地,令人琢磨不透,无从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