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朔风转凉。
自南城一路向西疾行三十里外,便到了京郊军营。此地是朱翊钧选得址,原先一大片是武清侯李伟搜刮京郊良田得来的庄园。几年前朱翊钧借口不法事,削夺太后政柄时,也顺势斥责李伟侵害民田,夺地留爵,统统收回做了皇庄。以至于东宫归政之后,朱翊钧平日里去慈宁宫晨昏省定,李太后都决不主动看他一眼。
马车里朱翊钧闭目养神,张贤正襟危坐,竟是无话。
离营一里外,远望就见一个戚字的旗帜高高飘扬,马车只停下了片刻,陈矩递上一块玉牌,检查后才放行。走了没多远,便有好几回被拦下。张贤透过车帘,见五步一哨,十尺一岗,把守极为森严。终于来到营地门口,朱翊钧同他下了马车,却不先走向片由木栏围起的重重军帐,而是伸手一指那顶高高的中军营帐,对张贤道:“你去会会戚继光,朕就不去了。”
张贤一怔,称是后,心中却泛起惊涛骇浪。
身前一身短谒戎装朱翊钧脚步一拐,朝东侧隐约传来喊声的操练场行去。陈矩连忙对周边人使了一个眼色,对张贤一拱手,匆匆追上皇帝。
“大人,请吧。”边上一位身着铠甲的将领抱了抱拳。张贤目送朱翊钧消失,转过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初道:“有劳将军了,请。”
脚踏砾石,穿过营房,军中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股肃杀。一路有人相随,到了门口,亲兵帮张贤掀开帐帘,却见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将军正坐在军帐中央的虎皮椅上,身上穿着白银锁子甲,红色披风挂在右边木架上,大营左边则搁着一柄精铁长枪,因是皇帝御赐,之上覆着黄锦。见有人入内,便抬起头来,目光如电,不怒自威。
张贤心底一震,勉强压下思绪,低头掩袖行礼道:“见过戚帅。”
戚继光爽朗一笑,颇为温和地道:“不必多礼,此处是军营,倒没这么多繁文缛节,先坐吧。”说着指了指眼前的椅子。
张贤走近坐下,听见戚继光又问:“戚某不在朝中行走多年,许久不见年轻俊杰,敢问大人是?”
张贤抬起头来打量着他,见戚继光虽仍精神矍铄,却掩盖不住眉间疲惫。廉颇终是老矣。望见故将白鬓苍然,张贤忽觉心中翻转的千言万语,只余下一片伤怀。
他答道:“在下新科进士张贤,草字孟龄,现拔翰林院庶吉士。”
戚继光拢了拢白须,若有所思得看着他。
张贤不免想起,昔日二人信件往来,殊为密切,他入阁后,不顾朝野反对,将北方燕蓟重地托付给谭纶、戚继光二人。可惜谭纶于万历五年早早病逝,军国重任,便统统压在戚继光的担子上。而这位曾经扫清东南倭寇的名将不负重托,踏踏实实得拱卫了北国安定长达十六年。边备修饬,蓟门宴然,这是何等功绩。
回京后,张贤曾想过是否来拜见这位旧属…最终仍作罢。却不曾料朱翊钧今日却把他带了过来。
而朱翊钧又有什么用意?想到此,张贤的心里不由划过一丝凉意。
戚继光道:“既然如此,我便称你一声小友吧。”张贤行礼推却道:“实不敢当。戚帅威震寰宇,仆亦闻名已久。”戚继光笑了笑,示意人端上茶来,端详着张贤神态间从容不迫,隐隐有一丝似曾相识。便问道:“小友今日来我军中,见之如何?”
张贤称赞道:“纪律严明,几近细柳。”
昔日周亚夫治军严明,连汉文帝巡细柳营时,也拦于营外一里下马。闻言戚继光心中高兴,颇为受用,却推脱了去:“戚某哪里比得上条侯,小友既知兵事,那依你来看,这用兵之道在乎何?”
“治军,首在令行禁止,其次赏罚分明,先为不可胜,而后可以胜之。”
戚继光一怔,大笑道:“好,小友所言,果真见识洞卓!”
张贤却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曾经戚继光与他的书信间屡屡谈及此事,他只不过是说了对方的心底话。而见张贤蕴籍温良,气度修然,戚继光忽然长长叹息。
“戚帅,何故太息?”
戚继光看了他一眼,脸上略过一丝欣赏之色,道:“我与你一见如故,但叹息朝廷有小友年轻英才,我却垂垂老矣。虽蒙圣上隆恩,朝廷倚任,终是暮朽之人,脱发落齿,仍然恋位不去。陡让他人笑话。”
张贤一讶,心下一转,倒未想戚继光以为他是皇帝派上前来的,故而拐弯抹角得请求致仕。
实则两人心底都清楚,戚继光能有今日成就,发挥他的全部将才,坐重兵而不为朝廷所忌,都离不开张居正的鼎力支持。他曾对张居正谦卑至极,感其知遇之恩;而张居正亦对他照顾有加,托人书信嘱托,殷切之情,溢于言表。官场上凡与戚继光作对的文官,大多不动声色得被除了去。因而张居正去国后,戚继光见朝中局势大变,便才想抽身而去。
张贤却劝道:“昔日听戚帅有诗云,‘封侯非我愿,但愿海波平’。世间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说。”
戚继光一讶,眼中泛起精光,话到这个份上,本也不必说的太透。后来又见张贤神色里,屡屡望向帘外,心念一转,试探地问道:“小友可是挂念皇上?”
张贤神色一动,请他告之。
戚继光却摆摆手:“若是如此,小友不必担忧。每次皇上来巡营,都是这般。”
张贤奇道:“皇上巡营却不来见戚帅?”
“初次来时见了,后来皇上说道,来此地,是为了瞧瞧新军的兵士们训练如何。让我安心军务,不得出门相迎,否则军法处置。一来二去,便成了惯例,我也不敢违背。每次皇上都要呆一晌午,同他们吃完饭方回去。此刻,皇上应正与那些新兵们一体共事,观演武场呢。”
张贤有些失语,半晌道:“可皇上在此地间的龙体安危……大为不妥。”
戚继光亦是苦笑,朝张贤拱手道:“如若小友能劝说皇上,熄了此念头,戚某感激不尽。”
张贤只好也与他相对拱手苦笑。
若是真能说动朱翊钧,他又哪里还会被一头雾水得带来此地。如今想来,小皇帝似果真变了个人,张贤知晓,若是往日那个奉圣贤书,爱惜自身的皇帝,绝对不会做出微服私访,与士兵其乐融融的事。不知怎么,张贤心中无奈之余,竟也觉得有几分陌生。
张居正待万历除了师生,大约真有那么一份待如亲子的念头。但世间历来讲究严父严师,便因此,他也从未将那份爱护说出口中。但却就见朱翊钧渐渐长大,与他越发疏远,后来敬变作畏,爱变作恨,那抹垂头间不经意飘过的戾色,终究让张居正明白,他已经再无退路。只能逼着朝局,义无反顾得走向那终点。
戚继光眼神落在他的身上,张贤觉察到其中的那份猜测。
而小皇帝为何又允许他来见戚继光?
张居正原先为翰林时,曾下过苦功,每每寻回京述职的各类关屯边吏,上门请教利害厄塞,方才熟知北国兵事局面。后来借重谭戚与俞大猷,为隆万朝苦心缔造了大明的边防体系。但是,凡为人君者,不可能不知道将相和的忌讳。昔日太祖朱元璋诛杀宰相胡惟庸,便是因他与淮西武将功勋串联一气,扣上通倭的大罪。然则执宰天下者,又绝不可以不知兵,这大约也是朱翊钧心中的矛盾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