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犹清,人间重晚晴。
京师的春天几乎转瞬而逝,烈夏却绵长而踟久。内阁与吏部忙碌近半年,终于五月向朱翊钧面呈了外察大计的结果。
朝觐大计本是吏部杨巍的专柄,旨在考察各地方官,但因嘉靖以后内阁势强,力压六部,而杨巍又一贯与申时行共进同出,因而逐渐沦为内阁一言操持。张居正当国时,曾在万历八年大计和九年京察之中,一次性罢免了六百名不合格的冗官,裁去了全国近三万冗吏,以至于朝中上下无不闻风丧胆,慑于张相的赫赫威名。到了万历后期,党争激烈,内阁又与吏部互相斗争,皆以把持大计为党同伐异,以至于朝廷上下一片乌烟瘴气,混乱不堪。
朱翊钧对杨巍屈事内阁,心下并不喜。但因顾虑朝局平衡,仍然隐而不发。按明制,吏部外察大计每三年一次,定在辰、戌、丑、未年。而京察则六年一次,定在已、亥两年。今年是丙戌年,正赶上吏部对于地方官的大计之年。因而,各地总督府台都于正月大朝会时入京觐见后,留部待察。凡不合格者一概罢免,而大计中所黜罢的官员,此生再不复用。故而地方官无一不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夹起了尾巴,唯恐被贬官夺职。
不过申时行为官向来御以柔术,这次大计一贯没有太为难地方官,当然,借此排除异己也是少不了的,譬如一贯与申时行不对付的言道,便有不少门生故吏遭受了严厉的处置。
“……本次大计共黜冗官疴吏凡三百七十一名,其中各道各省如奏拟……五品以上不合格者共六人,经各阁臣与吏部堪合定计无误。”吏部尚书杨巍说完行了一礼,恭敬地递上奏本。
张诚接过后,朱翊钧大略看了一眼,果然有御史李直与江东之两人的几个门生在上。
申时行道:“皇上常对臣等教诲,选官拣才要重于务实,慎用清流,仆深以为然。”
朱翊钧听见申时行的话,只是笑笑,没有接口,端起了茶。却见申时行和杨巍没有退下,似乎还有别的事。
朱翊钧问道:“申先生,除了朝觐大计之外,还有他事吗?”
申时行微微躬身,行礼道:“皇上,今年皇元子已冲龄,应当出阁读书了。”
这句话朱翊钧已经听过了不知多少遍,心中一震,知道那件持续了二十年的国本之争,终于还是拉开了序幕。
凭心而论,朱翊钧对皇长子朱常洛没有什么好感。但对于郑妃之子福王,也多是一层爱屋及乌的心理。只是他心中清楚最后仍然是皇长子继位,虽没御宇多久便驾崩,却也仍然是做过他多年的太子,未免觉得有几分天意在,暂时没什么要改立的打算。且他更不愿为此事,让朝廷闹得风风雨雨。何况,朱翊钧现在对后宫中事已然意兴阑珊,昔日待他不离不弃贴心的郑妃,如今也只是个二八的小丫头,而恭妃素来令他生厌,更看不上一眼。到底是昔人不复,旧梦难圆。
但朱翊钧更清楚的是,对一个在位年岁极长的皇帝来说,早立太子,并不是什么好事。
朱翊钧不置可否道:“此事再议,朕会让内监为皇子启蒙。”
申时行和杨巍对视了一眼,杨巍亦出列道:“皇上,臣以为国家神器不可一日无本,今皇长子年岁不小,臣请早立太子,以免去朝野纷议啊。”
“朕知道了。”朱翊钧听了后只道,语调里听不出喜怒,也没有松口的意思。
上一世因杨巍挑起的国本之争,朱翊钧恼怒之下,指使言道弹劾其致仕,换上与内阁不睦的宋。而今故态重演,朱翊钧心下不豫之余,倒也有些恍惚。到底历史变动如滚滚巨轮,仍是朝同一方向而去。
而他究竟又改变了多少。
朱翊钧心知随着朱常洛的年岁渐长,此事终归会提上台面,但他未料到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明朝立储,一贯讲究立嫡立长,兄终弟及。如今王皇后膝下无子,这几年皇上又对后宫薄幸,因而唯一健康长大的皇长子便进入了朝臣的考量。不少大臣听说了申杨二人劝奏立储的事情后,都纷纷效仿,上书建言。(此等好事,内阁怎么能不带大家玩)令朱翊钧烦不胜烦,统统留中。
待他一日闲下又至张府时,突然对正沐休在家的张贤问道:“前些日子内阁请朕立太子,又说要请皇元子读书。朕想,以先生之才,不如到时让徐显卿将你转升去詹事府如何?”
张贤握着春秋的手微微一顿。
嘉靖年间,张居正曾是裕王的潜邸之臣,后来裕王登皇位后,他更是做了当年还是太子的朱翊钧的老师,自然清楚去詹事府当太子之师的政治意味。毕竟自古以来,詹事府都是翰林升转的一条终南捷径,如高拱也曾是裕王潜邸,后来成为隆庆最信重的大臣。而他若答应了朱翊钧,将来必定成为一代辅国重臣。
但他却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了。
“皇上,詹事府乃国本之地,当选翰林中老持重臣,良才辅佐。臣不过微末之才,岂敢妄自称太子之师。臣唯愿此生辅佐皇上,以报国家,糜骨粉身,在所不辞。”
朱翊钧看他一会儿,不置可否得跳开了话题。
张贤心里明悟,方才小皇帝怕只是试探,绝无什么真心实意。毕竟有前车之鉴。而若当了太子的老师,他势必不再能够于当今这一朝受到重用。可朱翊钧如今仍春秋鼎盛,太子要继位,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更何况,有着心结朱翊钧又怎么可能,放任他再度成为一代帝师。
几日后,吏部尚书杨巍又率几个重臣上了奏本,请立太子。连张贤受邀去朱赓家时,亦耳闻了此事。
“昨日听通政司说,大司农宋伯敬也上了奏本,恐怕不久咱们礼部也得表个态。”
朱赓谈起的大司农,正是眼下的户部尚书宋纁,后来接替了杨巍。宋纁管户部向来有铁面无私之称,连太后的帐都不买,之前天子的亲弟弟璐王就藩河南时要三十万两白银,他却答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气的慈宁宫要将他罢官。但却获得朝野上下的称赞敬重。宋纁本经由外官升迁入京,在官历任素有政绩,算是能臣干吏。且为人不偏不倚,绝不结党。同沈一贯一般,当年也曾得罪过张居正,与当下内阁申时行,亦是不睦。没想到他也卷入了这场立太子的风波里。
说起来,如今在朝高官京堂,大多都或多或少曾与张居正有些旧怨,朱翊钧把张贤放上来,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此事我也听说了,但不知道大宗伯那里,又是什么意思。”沈一贯摆摆手道。大宗伯是朱赓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沈鲤的尊称,在立国本之事上,礼部的态度还是颇为重要的一票,因此上下还都看着沈鲤的动作行事。“少钦啊,你且去探探口风?”
对沈一贯来说,如今他兼掌詹事府事,詹事府即太子东宫,这个位置现在虽仍是个虚职,一旦立了太子,恐怕立刻就要风向一变,因而分外微妙。
张贤未动声色,只坐于浙党诸人的末席,一言不发地静静聆听,对于前日朱翊钧找他谈及去当太子蒙师的事闭口不谈。以他对皇帝的大半了解,自知他心底根本没有立刻立太子的念头,恐怕还是借此机会,试探朝中官员居多。
“我倒觉得皇上虽是留中,未下六部廷议,心底未必不愿早立国本。”沈一贯又道。
朱赓历任日讲官,熟悉小皇帝的性子,为人也比沈一贯谨慎些,只道:“不好说啊,肩吾。依我看,此事皇上已经是自有乾坤,无论我们凑不凑热闹,都不会变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