阕后榜华飞耀,请君连登玉堂。
入选翰林官后,张贤也是从稽山会馆搬了出来,换了个地方住。获知他金榜题名的消息后,绍兴山阴老家的张氏一族亦是十分高兴,重视不已,遣人入京送来不少银两和其他不提,更托人带了封信来。大意便是指点他得空去拜访一下朱侍郎、沈储端等浙江乡谊。(沈一贯于万历十一年起复后,调任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少詹事掌府事,故称为储端。)
张贤上辈子已经习惯了这些官场交道,倒也不需要提点。但他心底对沈朱二人却没什么特别的好恶。朱赓为人世故圆滑,而沈一贯却曾在万历二年的会试里,因为故意落了他的长子张敬修之卷的事,得罪过张居正。此刻,望在眼底,倒令他颇有种“举目皆政敌、满朝尽旧仇”的感受。
且见故人意气风发,又不免添上一层昔日他屈于我下,而今却跃居部堂的物是人非之感。
算起来,张贤其实与隆庆五年的状元,绍兴山阴的张元忭有连宗之谊,只不过他属于山阴张氏的旁枝,但到底也归了宗。而张元忭之子张汝霖,则娶了朱赓之女为妻,故而攀起交情时,倒发觉都能算是自己人。想到放榜前,小皇帝曾嘲讽他考不中进士就去找朱赓谋求个主事,张贤不免心中一动,隐约觉察到皇帝语中几分埋藏的深意。
不日旨意下来令翰林学士徐显卿、礼部侍郎朱赓教习丙戌科的庶吉士。徐显卿是申时行南直隶的本家,而朱赓自不必提。既是师生,又是同乡,浙党诸人对他便添了几分热笼,颇有重视提携后进之意。
待一日张贤拜会告辞后,沈一贯用宁波方言问朱赓:“你觉得这位张孟龄如何啊?”
朱赓一笑道:“肩吾,又来与我打哑谜。他依稀像谁,你心底也清楚地很。难得,难得。可惜,可惜。”
这难得二字说的是惜才之意,如今朱翊钧在朝廷上有扶持顾宪成等言道清流的意思,迫使浙党提前有了危机感,不得不抱团起来,翰林诸生里,张贤崭露的头角,才具确实颇能称得上难得二字。而这可惜……便是说他有故人之风,终是犯了朝廷高层的忌讳。故而内阁、京堂都愿意栽培一番,但近日风头下,是绝不可能立刻受重用的。说罢,两人不由相视一眼,都是大笑。
朱翊钧打听到了张贤乔迁新居的日子后,便寻空出了宫。傍晚走到城西的这处宅院门口,发觉只是个三进三出的小宅院,此地离翰林院不远,倒是坐衙方便。也没有什么车水马龙,他走到门口的时候,陈矩先上去吩咐了一声,门房不敢拦。连忙进去通传。
朱翊钧停步转过头一望,只见门口那些卖烧饼的、担蔬菜的锦衣卫们纷纷停了下来,低头跪在地上恭敬无比地朝他行礼。
步入院中,却见张贤著着一身蓝衫儒袍,匆匆迎了出来,行礼道:“皇上御驾亲临,臣有失远迎……臣张贤,叩问圣安。”
“朕躬安,”朱翊钧收起折扇,挥了挥袖子,走在前面道:“朕今日出宫逛逛,倒不料正好见到张先生的府邸,便来讨杯茶喝。”张贤跟在他身后,见他一路如入自家之地,畅通无阻,在陈矩引领下来到正堂中摆座坐下。
“怎么今日先生的府中倒没见什么宾客?”
张贤道:“臣初到京师,交游不多,故而同僚之中也没有什么往来。”
朱翊钧不语。
陈矩开口道:“咱家倒听说,昨日张大人与一众翰林们,在琼林居里设宴贺迁,倒是热闹地很。听说连几位阁老的公子也来了?”
张贤笑笑,解释道:“不过是几位同年们互相切磋、交流诗词。臣这点乔迁的小事,本是上不得台面的。王公子和申郎中也是看在唐修撰的面子上,方才一并赴会,为大家捧场。”
朱翊钧轻轻掀着茶碗的盖子。申时行作为内阁首辅,对张贤的青眼有加也只会是暗中的事,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露在面上。但王锡爵确实是当众夸赞了他的才能,张贤当时推辞不受,而王太仓闻言亦只笑笑,不做言语。私下却引他的儿子王衡见了张贤一面,互道世兄。张贤自知因他的政治主张与王锡爵的南辕北辙,早晚要闹翻,加之上一世的恩恩怨怨,也不愿多频繁走动。但王锡爵素来以清正闻名,此举倒也颇得他的另眼相看。
“王太仓为人刚直公允,他说你具才干,朕还是相信的。”朱翊钧淡淡得说。张贤不再言语,直到朱翊钧让他坐下,他才于下首的位置上落座。
这般前倨后恭乍一看虽耐人寻味,但朱翊钧与他心里都明白的很。到底自授官之后,彼此的君臣身份便正式定下了,自此等级森严,不能越雷霆一步。这是张贤改口称臣的原因,亦是朱翊钧让他回归朝廷的一分存心。说到底,翰林院是个储才养望的地方,九年一迁转,苦苦熬着资历的前辈大有人在。入了官场,张贤便只是个小小庶常,揉搓皆由皇帝一人随心而定。而除非朱翊钧愿意,张贤与张先生,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而今朝堂自然不比昔日张江陵在位之时,满朝皆摄于他的相权独揽,唯有战战兢兢,不敢言语。于大部分人眼底,自申时行的内阁上台以来,事事屈从圣意,以柔术而行之,上下全和,阴阳相燮。风气已然大相径庭。
南京礼部的汤显祖就曾上过疏对朱翊钧说,“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多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柔而多欲,以群私人,靡然坏之。”一刚一柔,道尽了时事境迁。而汤显祖虽是被天子一脚踢走,但也可见张江陵这样风格的官员,于现今已不合主流。
但朝野上下人人皆知,国朝至今已两百年,积弊已久。大明到了眼下地步,不改制是不行的。朱翊钧这几年虽不断地做铺垫,但却因见疑于朝臣,始终不愿放权。以至于一切都在发轫之始,反而分外急迫。
“多日不见,张先生又与朕一同坐着品茶了。”朱翊钧开口道,看不出神色。
张贤心底一凛,不知小皇帝言下之意是什么,似欲要继续之前的话题,又似乎不过随口一提。但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话道:“臣方才尚未来得及请罪。先前臣实为狂狷,有失言之罪。今日蒙恩简拔,唯有战战兢兢,披肝沥胆,以报国恩。曾有冒犯天颜之处,还请皇上治臣之过。”
朱翊钧侧头瞥了他一眼,嘲弄地道:“怎么先生如今当了官,胆子却小了?”
张贤神色不变,不急不缓地道:“臣一届词臣,复选翰林庶子,长于文而疏于才。虽说食君之禄米,便当针砭时弊,为国进言。然臣尚未授选官职,不在其位,不当其政。确是失状了。”
两人互相打着那套官面哈哈,倒也分外熟稔。
只是张贤言下之意细品,却有那么几分告诉朱翊钧,若他当其位时、便当其政的意思,到底还是微微刺了回去。
朱翊钧一哂,心想他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说道:“不尽然吧。为人君者,当广开言路。朕要听的,就是张先生的谋国之言。御史台那个海瑞讲得很好啊,他说你工于谋国。”
张贤的脸色微微变了变,海瑞的评价还有下半句话,说他是拙于谋身。
朱翊钧敲打过后,便转开似是闲扯道:“京城风沙壅积日甚,朕走在路上,见道路泥尘不堪,百姓拢面避之。想起去岁春京师的沙尘大风,有感而发,想大约世事便如同这春沙冬雪,”朱翊钧道,散了去,但是年年还会回来。
“但既是散了去,纵使再来,也不一样了。”朱翊钧突然抬起头来,牢牢看着他。见张贤虽是神色不变,身子却微微得动了一下。
朱翊钧眼底的失落,让人望去,竟然有些分外地刺目。而浮入神色里的那抹怀缅,又是否是错觉?
张贤谨慎地道:“天有四时,春夏秋冬,皆依天道而行。万物枯荣消长,大多如此。”
朱翊钧点头:“不错,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庆赏刑罚,四政若四时,通类也。(注:董子春秋繁露)先生言下之意便是如此吧。前些日子,听说张先生在翰林院里,做了一篇馆课,论历代政论弊失,而先生所论劝农赋税之法,做的极好,获得诸人盛赞啊!”
张贤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始终都在锦衣卫的眼底下。如果朱翊钧不知道,倒反而奇怪。他沉声道:“臣庸末之论,并不足入皇上御耳,着实见笑。”
朱翊钧笑了笑道:“我素来听说,文臣好韬光养晦,爱博虚名架子。倒不知道,你张贤也来给朕玩这一套。”
“臣不敢。”
“那是不是要朕再三相请你才肯出山呐?”
“臣绝无此沽名钓誉之意!”张贤道,“皇上但问,臣必然知无不言。”
朱翊钧的嘴角微微一翘,却冷不丁得道:“好,那朕问你。你曾经说的一条鞭法亦要变一变了,是什么意思?”
张贤一怔,抬头却见天子的脸上带着一抹机警的冷笑,还有些得逞之意,哪里有半分落寞在。朱翊钧又道,先生但说无妨,我恕你无罪便是。
张贤沉默了片刻道:“皇上可知,‘随粮派丁、丁随地派’这八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