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榭季所说,没等到第二天,当天夜里雨就慢慢停下来。
昏暗房间内只余书桌上一盏油灯,火焰跳动,照亮桌上书卷,榭季伏案观书,本上字迹娟丽,密密麻麻,他垂眉出神,在本子最后一页的落款处看了许久。
砚池二字他并不陌生。
檐下果壳铃发出流水般的声音,缓缓拂过大脑,让人心情放松。
他竟不知仙客来的乌月之毒如此霸道,仅仅一半的毒,却让他炼化一月之久,离开幕城那日,他去见了许杳,被南苍发现后一顿骂,说他一点也不珍惜自己身体,他至今还记得他脸上的表情,那是他认识南苍以来看见的最严肃的表情。
江旷春潮白,是自己选择的,年少的他初入鸠浅宗,在书阁里东翻西找,最后在一个落了锁的箱子里找到,这是当时体弱的他唯一能练的内功心法,也是最适合他的内功,那时师父的表情他有些记不太清了,只能依稀回忆起那种眼神好像不是在看他。
夜里有些凉,案上使人安神的熏香让人昏昏欲睡,榭季合上泛黄的本子,起身关窗。
月色如洗,空中传来潮湿的味道,在他阖上窗户之际,一双手突然出现,死死拉住他即将关上的木窗!
榭季心徒然一抖,手迅速离开窗户,身体往后退了几步。
那双有些苍白的手缓缓拉开木窗,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那双眼眸带着笑意,却如鬼一般飘荡在周围,随时掐住脖子索命,看着他被吓到,颇有几分得意的意味,半绾的发垂在他身后,一开口便是江南独有的味道。
“被我吓到了吧。”薛南苍笑嘻嘻的眯起双眼,一开口这种氛围就荡然无存。
不知是不是才被吓到还没有回过神来,榭季汗毛直立,背脊发凉,捂着嘴咳了起来,面色涨红,等他缓过来张口就骂,“你是不是有病!我都准备睡觉了,你来干什么?”
“好好的正门不走,你非要站在窗户这里吓我?你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榭季三魂飞了两魂,捂着自己心口顺气,一边抬眼看他,“不是说这两日很忙吗?”
薛南苍没有进屋,依旧站在窗外,“没什么,就来看看你,瞧你这一吓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他招手,示意榭季走近一点,“我给你把把脉,看看恢复的怎么样,魂到底回来没有。”
榭季拢了拢身上衣袍,“你是真的有病,自己给自己治一下吧。”虽是如此说,但他还是伸出手。
薛南苍侧头把脉,手指搭在榭季手腕上,冰沁般的手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寒气直钻入他大脑,他下意识收手,薛南苍却反手一握。
榭季顿感手腕一圈都凉了,“你去哪了?手这么冷?”他哆嗦着,本就畏寒,现如今入秋也是风寒高发的时期。
薛南苍闭眼感受手掌下脉搏的跳动,“恢复的不错。”
“要是没事我就先睡了。”他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脑袋抽风了似的,他抽回手,搓了两下,立马后退几步,远离有些冷的窗边。
薛南苍睁开眼,屋内烛火剧烈抖动几下,很快又恢复平静,除了檐下的果壳铃在响动,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他嘴角骤然荡漾开笑容,榭季却感觉有些阴森森的。
“没事,你睡吧,我走了。”他笑着转身就走。
榭季走向窗边,看着他背影,月色下,他的身影如鬼魅悄然飘走,榭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困意来袭,一时摸不着头绪,只能摇摇头关上门窗,冷气被隔绝在窗外,手腕的冰冷也随之消失,但他仍觉有寒气萦绕周围,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榭季关上窗后转身准备睡觉。
这一转头,七魄又被吓飞六魄,之前两魂还未回,六魄又离家出走,如今只剩下一魂一魄在体内死死盯着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的人,正坐在书案上仔细端详桌上的本子。
还未看清脸时,榭季人都快炸了,等他看清人,这才松一口气。
“不是,你们今晚怎么回事?走路都没声吗?”
桌案上的人抬起头,烛火映在她有些消瘦的脸颊,身上还沾着雾水和雨后泥土的寒气,那张明艳的脸上略显无辜,似狮归巢轻手轻脚却还吵醒窝内幼狮后,被训的清澈无辜感。
看着那张脸,榭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走近那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年云浅放下手中东西,站起身来,如雄狮巡视领地,自顾自在房内转悠两圈,榭季在她身上闻到一股极淡的血腥气。
“你方才杀人了。”他眉头一皱。
“对啊。”她毫不掩饰。
“没有受伤吧?”榭季看着她明显比原来瘦了一圈,“辛苦了。”他明白,云浅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有什么事,“你怎么进来的?”
极风谷避世,也忌讳外人入谷。
“当然是光明正大走进来。”年云浅笑笑,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递到榭季手上,“给你的。”
榭季接过,“这是?”他接过垂眸,眼前这个绿色小葫芦,与之前他挂在腰上的葫芦大差不差,“给我的?”
“之前摔坏的那个太碎了,难以完全拼好,只能另寻其他,虽然比不上之前那个,但也是上好的。”
“怎么会,我倒觉得这个比之前的好。”他眼若星河,璀璨得让人移不开眼,他原本都已经忘了这件事,没想到这种小事被她记在心上。
“我也有东西送给你。”榭季转身拿起书案上的褐色手串,“这是我亲手做的,望你不要嫌弃。”
年云浅伸出手接过戴上,“很适合我,谢谢。”说完她就回到书案前坐下,拿起本子,“你的内功可解仙客来乌月之毒,他们为何要得到这门心法呢?”
“除非有人想练此心法,或者去救什么人。”榭季这些天也想不通,若是想毁掉心法,也不必抢走。这也是矛盾所在,仙客来用来牵制人的毒药,和欲练此功法的人究竟是谁?
“走一趟不就知道了。”年云浅略微勾唇,抬眼满是算计。
簌簌落叶满地,山与海相接处微光乍显,晨曦第一缕阳光照在大地上的时候,一条大狗从远处跑来,拱开未关严的大门,偷溜跑进屋内,连理紧随其后追赶着狗,发尾小铃铛叮里哐当。
“汪!汪汪汪!”大狗晃悠着尾巴,冲着屋内书案上的人叫唤。
“榭骗子!起床了!”连理大步跨入屋内,带着早晨未消的露水,一路电光火石,“你怎么在这里睡觉啊?”
榭季一手撑在桌面上,歪着脑袋缓缓睁眼,睡眼惺忪,他卸下撑了一夜的手,缓慢揉捏麻木的手肘,“怎么了?”
狗叫的第一声,年云浅也睁开眼,抬眼便看到头顶的帷幔,一瞬间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她记得昨夜她并未上床,考虑到榭季身体,她只是伏在案上浅眠,没想到一觉睡醒已经天亮了。
最近忙于奔波,倒是没怎么睡好觉,不知为何,昨夜一闭眼,她连自己怎么上的床都不知道,她手撑住脑袋,如今警觉性越来越低,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不过昨夜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之前的疲惫一扫而过。
年云浅翻身下床,迅速推开门,抬眼就见连理一脸见到鬼的表情看着她。
“云姐姐!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连理清楚的记得这里是极风谷,那她是怎么进来的?而且这里还是榭骗子的房间,昨晚上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半夜来的!
“行了,别一脸见到鬼的样子,她光明正大走进来的,更何况她的人押送血人来的时候你也在场,现在本人来了也别大惊小怪的。”榭季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连理震惊看向他,他的侧重点是这个吗?半夜不请自来这对吗?
“你!你们!”连理说不出话了,手指了指这个,又指了指那个。
“大早上来你有什么事吗?”榭季问他。
连理断线的脑子突然想起来了,一拍手,“哦!我想起来了,今日断念开得可好了,南苍哥说你可以去看看,就是快出谷的那个山上。”
“不是不让我出门吗?怎么又改主意了?”
“管他的呢,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真的!今天的断念是开得最好看的!明日可不一定了!”连理上前去拉榭季,“再想看就是明年了!”
大黄狗在地上东嗅西嗅,尾巴一甩一甩,围着年云浅转了两圈,最后竖起尾巴吐着舌头,两只眼睛巴巴向上望着她。
榭季加了件外袍,和年云浅对视一眼。
“云姐姐也去吧,看看极风谷!”他之前就喜欢漂亮姐姐,上次她身份暴露,他确实很害怕,但细想之下,她也并非那种人,更何况榭骗子和南苍哥都相信的人,他自然也是相信的。
年云浅点点头。
连理见他穿好就迫不及待拉着他往屋外冲去,走了一段距离才想起榭季还是个病人,放开他的袖子回头看看云姐姐跟上没有。
“你们两个在后面慢慢来,我先去!”他笑着跑开,清脆铃铛唤醒沉闷大地,大黄狗汪汪两声也撒丫子跑出去。
榭季在后面无奈摇头浅笑,终究还是小孩子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