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何意?”
御花园桃树下,姜落忱并未转身,只是停下脚步,忽地出声。
而那人被发现了也不尴尬,缓步走出,一步步走在青石路上,发出声响:“郡主提前离席,母后放心不下,特命我护送郡主出宫。”
“哦?”姜落忱回头,与萧卿珩对上视线。
萧家人的样貌不差,不过五官俊郎倒是其次,萧卿珩那双带笑的桃花眼,似是深情款款,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让人溺毙其中。
繁花似锦,二人身着红衣站在树下,远处望去眸中只有对方,仿若一对画中璧侣。
“方才宴会之上,郡主还未回答我,那张琴,可得郡主欢心?”萧卿珩慢慢靠近姜落忱,“听闻郡主曾为爱琴取名长丝,我送的琴,虽不敌长丝,但也望郡主垂青。”
萧卿珩步幅不大,却也不容置疑地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姜落忱毫不畏惧抬头直视,嘴角上扬。
“臣女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得的魅力,值得殿下如此费心。听闻殿下于北疆素来决断,不妨直说?”
姜落忱从并不认为自己处于被动,反而心态很稳。她的眼里,甚少出现慌乱,面对萧卿珩,更多的是,他看不懂的自信。
萧卿珩生来锦衣玉食,又权柄在握,性格不免带了些许骄傲:“郡主直率,我便也开门见山。我想向郡主打听一个人。”
“谁?”
“沈哲津。”
诡异的沉默,两个人似乎都不肯服输。
姜落忱眸色微动,却转瞬即逝。纵有千般思绪,也凝成一线:“臣女自幼宅于家中,也挺闻沈世子同殿下总角之交,殿下何故同我打听?”
萧卿珩嘴角弧度没变,只是眼中莫名多了些情绪,语气虽尽力放松,却还是露出几分破绽:“若是郡主给了我满意的答案,我自然也会投桃报李。我只想问郡主一句,郡主同他,是否相熟?”
萧卿珩目光如炬,盯着姜落忱一动不动,似乎想要看透她一般。
“认识。”姜落忱表情未变,淡淡一笑,说出的话也远不如表现得那么轻松:“沈国公府,北疆一战,满门忠烈。其世子虽未马革裹尸,却也重伤而还,返京后不满一年,毒发身亡。”
“郡主应当知道,我想听的到底是什么。”萧卿珩不自觉握紧了拳。
“殿下又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呢?”
姜落忱不闪不避,反而上前一步,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倏地缩短。
萧卿珩比姜落忱要高出一个头,垂眼间,少女姣好的容貌近在咫尺,似乎能够看清她细密的眼睫,有些过分亲昵了。
猛然惊醒,萧卿珩后退两步,竟有几分慌张。
“臣女深居闺阁,同沈世子不过几面之缘,实在不知殿下何意,想来殿下当是误会了。”姜落忱微微俯身,“便不耽误殿下了。”
萧卿珩眼睁睁看着姜落忱离开,眼神变得复杂,直至入夜,将自己关在书房,仍未能平复。
翌日清晨,在书房枯坐一夜的萧卿珩刚推开房门,思忖着如何再见姜落忱一面,就见贴身侍卫如临大敌般跑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殿下!”侍卫拱手,“方才陈家传出消息,陈老将军于昨夜,去世了……”
萧卿珩一时无言,反应过来后快步离去。
将军府已挂满了白绸,素白长灯下的白穗在风中无声轻晃。
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大多穿着素色锦袍,也有戴着毡帽的昔日旧部。接过白绢按在额前,脚步放得极轻。
管家站在正厅外躬身相迎。
萧卿珩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灵堂的白烛燃得正旺,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淌,积成一小滩蜡油。老将军的灵柩停在正中,盖着绣了“忠勇”二字的素色棺罩,两侧跪着府里的下人,头埋得低低的,间或有压抑的哭声传出。
陈家少主一身孝服,跪在灵前,脊背挺得笔直。有人劝他歇歇,他也只是摇摇头,轻声谢绝。
“殿下,我家公子实在是太过伤心,还望您见谅。”管家陪同在萧卿珩身边。
为表哀悼,萧卿珩也是一身素色常服,无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郡主,成了。”
姜府,姜落忱也是一袭素色衣裙,听侍女来报,轻轻点头。
“星临,是不是有事想问我?”姜落忱看着侍女欲言又止的样子,勾唇,“想问就问啊,憋着做什么。”
姜落忱声音放得很轻,抬手招呼侍女到身前,而后拉着人坐下:“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姜落忱性格随和,起码在星临看来。她不喜旁人侍奉,只有她一个侍女。从小到大,除却必要场合,怕她被罚,姜落忱从不会以主仆身份约束她,反而是真心实意将她当做姐姐一般,忠心之上,不免多了几分真心。
“你本可以拒绝陈家。”星临抓着姜落忱的手,轻轻摩挲,眼中满是心疼,“陈家当年因你是女儿身而轻视你,不顾沈世子遗愿强行带走沈家残部,如今这个境地,是他们咎由自取。”
姜落忱回握住星临的手,抚上她的脸:“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星临,我答应过他。”
那个人是在姜落忱怀里走的,那么安静,不似他的人生。
“陈家自然有错,他们觉得我没办法护住沈家残部,如今不一样要来求我庇护吗?”
“那么从那天晚上起,沈家残部与他们便没有任何关系了,何去何从,只能由我决定。”
姜落忱的眼中多了些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
“郡主,和陛下反着来,于我们无益。”星临还是有些不放心,“多年谋算,只为一时意气功亏一篑,不值得,这不是您教我的吗?”
“我做的事不就是和陛下反着来吗?”姜落忱拍了拍星临的手,“你什么时候见我做过亏本的买卖?这么多年积攒下来,资本还是有一些的,放心。”
星临一直都知道自己看不透姜落忱,明明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却有些不符合年纪的谋略和眼界。
还有,与这个天下格格不入的想法。
“郡主。”
直到暗卫现身,星临才知道姜落忱所谓“不亏本的买卖”是什么。
“沈家残部,被收揽了?”星临有些难以置信,“郡主……”
“陛下不是当年的先帝,正是精明强干的年纪。沈家虽败,但名声犹在,当年那场战役留下的影响还在,”姜落忱解释,“他其实想要的,并不是什么所谓力量,毕竟就连百姓都知道,沈家军如今只剩下响亮的名头了,陛下要的,就是这个。”
“但对于我们而言,这些人却能发挥出不小的作用。能利用的,我一个都不会错过。”
星临一时怔愣,倒也很快回神。她的惊异倒不是因为姜落忱的所作所为,而且沈家残部竟真的愿意被姜落忱收服。
至于姜落忱,星临跟在她身边十多年,早就看开了,面前的少女——生于钟鼓鼎食之家,却在暗中养兵,对比之下,刺探情报都算是小事了。
“我不打算起兵造反。”姜落忱挥退暗卫,房间里再次剩下两个人,“我没那么大野心,皇帝的差事我做不来。何况,真起兵,兵力不够。”
“郡主,您又是何苦?”
这么多年,姜落忱苦心孤诣,昼夜不歇。
“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姜落忱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见过太多优秀的女性,她们在各个领域发光发热。可是如今,大渊的女子被困于后宅。她们不该是这样的,她们应当是自由的,可以绽放光芒的。”
“京城世家因我的背景待我恭敬,背后却也不甚尊重,遑论他人……若我这样的出身都不愿意一试,还能期盼谁?”
处理完一系列琐事,姜落忱终于有了空闲,可以出门走走。
姜落忱觉得,春天万物复苏这个说法好像也没那么准确。不然为什么,这个院子里这么荒芜呢?
曾经满园的娇艳已不复存在,许是长久无人打扫,长椅已不能用了。
姜落忱站在唯一的生机之下,轻抚过树干,似是呢喃,又充满了怀恋:“记得你的人又少了一个……你不是想听我唤哥哥吗?怎么如今我没有心理负担了,你又听不到了……连入梦都不肯……”
萧卿珩推开院门,似是没想到会与姜落忱在此处碰见。
树下的少女一袭素色长裙,听见声响蓦然回眸,白皙的脸上泪痕还没干。
“煜王殿下?”
姜落忱有些许慌张,转身用帕子擦了擦,整理了一下衣襟才同萧卿珩见礼,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
“郡主不是说,同沈哲津不熟吗?”萧卿珩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些许落寞与疲惫,走到姜落忱身前“又为何孤身在此,落泪?”
姜落忱垂下眼睫,半晌后,发出一声轻笑:“我说不熟,殿下也并未轻信吧。”
少女抬起头,萧卿珩就那样看到了姜落忱难得的柔软。她的眼睛泛红,睫毛上沾了泪,欲落未落,看起来好不可怜。
“那现在郡主愿意告诉我了吗?沈哲津的死,作为未婚妻的你,知道多少?”
“我不清楚。”姜落忱垂下眼轻轻摇头,“他回京之后,我只见过他一次,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到了极限。”
“殿下,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同沈哲津虽称不上情深义重,但也没必要特意编出个故事诓你。”
“咳。”萧卿珩掩唇清咳,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递给姜落忱,“我信你。”
姜落忱没想到萧卿珩会有此举动,抬眼看他,并未第一时间去接。
萧卿珩竟亲自动手,用帕子一点点擦去了她脸上残留的泪滴:“是我多对郡主不敬,望郡主见谅。”
萧卿珩的动作放得很轻,声音也不大,两个人凑得有些近,温热的呼吸打在发丝上。
“我……”
萧卿珩张了张嘴,但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姜落忱一眼看出自己那些话算是白说了,心里好气,但还没忘记自己今天的目的:“多谢殿下。”
姜落忱轻声道谢:“殿下,臣女想斗胆问一句,沈家残部,今后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