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零落,散在摊开的书页上,连带着最后一点看书的心思都被搅得稀散。
姜落忱凭窗而立,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凉的窗棂,默许了不速之客的进入。
“殿下白日在沈府走得匆忙,想来是有要紧事,可解决了?”
她声音轻得像风,却精准点明萧卿珩的来意——白日里她那句问话落音时,他才如梦初醒般仓促离席,连句交代都没来得及说。
阴影里的人终于迈步而出,衣袍沾着满身的寒气,脸色是肉眼可见的沉郁。
萧卿珩喉间滚着千百个疑问,可目光触到少女削得近乎单薄的肩线时,所有诘问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哑然。
“你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对不对?”
他攥紧了袖中的手,强压下心间的愁苦,使语气尽量平稳——萧卿珩觉得自己纵有万般情绪,也不该倾泻在姜落忱身上。
姜落忱早料到他会来。也知此事于他而言何其重要,可她没算到,他竟会如此急切,夙夜而来。
应对的说辞早已在心底盘桓了千百遍,连语气的轻重都斟酌妥当,可真正要开口时,为何又有些难以开口呢?
“我……”
话音刚落,一阵尖锐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的月色瞬间被黑暗吞噬。熟悉的刺痛感从心口蔓延开,姜落忱下意识去抓窗边的扶手,却因脱力而难以站稳,失去意识前,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萧卿珩的声音骤然绷紧,本能地冲上去,身体比脑子快在她摔倒前将人接住。
接着微弱的月光,他才发现,少女没穿外袍,单薄的衣裙已经被冷汗打湿,苍白的脸上毫无生机,手不经意碰到了什么,凉得让人心惊。
“落忱!”
“怎么了?”
门被猛地推开,星临的声音带着急意闯进来。
萧卿珩已将人打横抱起,稳稳放在榻上,头也不回地沉声道:“你家小姐晕倒了,立刻去请太医。”
星临的目光在姜落忱苍白的脸上扫过,随即反手关上门,上前一步,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殿下,奴婢已派人去请老爷和夫人了。这里毕竟是郡主的闺房,您在此多有不便,还请移步。”
话音落时,她已不着痕迹地挡在榻前,恰好隔绝了萧卿珩落在姜落忱身上的视线。
萧卿珩动作一顿,才后知后觉想起男女之别。他虽满心牵挂,却也只能压下担忧,转身往外走。临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只见星临正有条不紊地替姜落忱擦汗、掖被角,神情间虽有焦急,却不见慌乱,倒像是早已习惯了这般场景。
他的心,又沉了沉。
没等多久,院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姜家夫妇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姜父更是亲自引着太医,大步流星地往里走。
萧卿珩立在廊下的阴影里,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最终还是无声地转身,融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殿下。”
萧卿珩回府之后仍放心不下姜落忱,日日派人去打听,可姜家将消息瞒得死死的,实在探不出口风。
无奈之下,萧卿珩又做起了梁上君子的勾当,准备趁着夜色去偷偷探望。
不成想,被抓个正着。
星临抱臂站在墙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萧卿珩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僵持了一会,发现对方似乎没有戳破他的意思,才若无其事地跳了下来。
只可惜,他想得有点美好。
萧卿珩正准备往姜落忱的房间走,被星临抬手拦住:“殿下,我家郡主身体不适,不宜见客。”
“你确定要拦我?”
萧卿珩眉心微拧,有些不悦。他其实多少没有将星临放在眼里。对方见到他没有行礼,这件事终究是他自己理亏,可此时另当别论。
“殿下若是觉得奴婢此举不当,可以唤来旁人评理。但奴婢的主子是落忱郡主,纵然奴婢真的有错,自有郡主定夺。”
星临语气淡淡的:“两国大长公主下令,外人除却太医,任何人不得靠近郡主的院子。”
搬出两国大长公主,萧卿珩纵是不悦,也只得放弃。
“本王只有一个问题,她,究竟是怎么了?”
星临语气起伏不大:“郡主生来体弱,伴有心疾,时常发作。”
长夜冷寂,萧卿珩思绪难平,徘徊良久,终于出声:“流云。”
侍卫应声而入,接住了萧卿珩抛过来的令牌,又消失在夜色中。
“忱儿还没醒吗?”
姜落忱一连昏迷数日,太医院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姜父站在院子里,止不住地叹气。
“国公爷见谅,实在是郡主乃是先天不足,臣才疏学浅。”
“国公爷!”一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气都没喘匀,“外,外面……”
“外面怎么了?”
姜定远是军旅之人,此时又心急如焚,语气不免重了些,小厮一时被慑住,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外面怎么了,不用急,慢慢说。”姜母安抚道。
“外面有人,自称江湖郎中,可解郡主之危。”
“江湖郎中?什么江湖郎中?”
因姜落忱体弱,太医院无能为力,姜父这些年没少花银子,延请天下名医,可都是杯水车薪。纵使如此,也没有放弃。
“在下鬼盏,是一游历江湖的郎中,受人之托,特来为郡主诊治。”
说话间,那人似乎等不及了,竟自己找了进来。
那是个青年模样的男子,灰发被风吹起,只一根木簪插在其中,脸色较常人白些,玄色锦袍上绣着繁复的纹样,闲庭信步,身上的银饰随着步履发出轻响。
走近了才发现,他的瞳孔颜色甚浅,是个罕见的褐瞳。
姜父半信半疑:“久闻修盏阁阁主大名,只道阁主神出鬼没,常人难寻其踪,不知是何人之托?”
鬼盏也不废话,从怀中掏出一物就扔了过去。姜父接住,定睛一看,没再多问,只让星临将人带进去。
鬼盏话不多说,上来就搭了姜落忱的脉。他原本还算轻松的神色一点点凝重起来,姜父姜母在一旁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光是诊个脉就
姜父姜母在一旁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光是诊个脉就耗费了近一炷香的功夫,鬼盏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少女手腕的凉意:“郡主先天心脉不足,体寒畏冷,气血两虚,脉象看来,又常年心气郁结,想来睡眠也不佳,是不寿之象。如今内里沉疴反扑,才致使郡主昏迷不醒。”
姜父闻言身子一晃,还是姜母及时伸手扶了一把,强撑着稳重:“小女当真药石无医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鬼盏生来不羁,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风流意,却在此时敛尽,“在下可尽力一试。”
姜父姜母爱女心切,恨不能以大礼相报,鬼盏侧身一避,躲开了。
“二位可否先行回避,在下为郡主施针。”
旁人都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鬼盏和昏迷不醒的姜落忱。他从袖中拿出银针,一言不发开始扎。
“她这心脏病已经无药可医了,与其把人拘在医院里,不如遂了她的意,让她做些想做的事吧……”
昏昏沉沉间,姜落忱似乎睁开了眼睛。入目是刺眼的白,浓重的消毒水味昭示了她的所在。
姜落忱好像又回到了她第一次晕倒那天,她穿着病号服,站在医生办公室外,听着自己的判决书。
多久了?十七年了,高中毕业的姜落忱死在了她的十七岁……
姜落忱曾幻想过人死之后会去哪,不成想再睁眼,自己竟成了姜家新出生的女儿。一个没听说过的朝代,一个窥不见天机的人生……
姜落忱不止一次在想,自己究竟死没死?如今的生活,是没和忘川水的投胎之后,还是一场死前幻梦?
医生的话仿佛蒙了一层雾,越来越模糊。
“咳!”
姜落忱猛的咳嗽一声,胸腔传来的钝痛将她从混沌的记忆中拉回。令人压抑的白光散去,再度睁眼看到的是熟悉的描金帐顶,鼻尖萦绕的也不再是刺鼻的消毒水味,取而代之的是她常用的百合香。
费力睁开眼,手指没来得及动就被按住。姜落忱目光聚焦,在看清那双褐色瞳眸之后,心凉了半截。
“没恢复就先闭嘴,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
鬼盏语气淡漠,声音比起刚才对姜家人,降了不止一个度。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
终于鬼盏将姜落忱身上的银针尽数取下,又大发慈悲一般扶起她,将晾好的温水给她喂了下去。
“你……”
姜落忱瞥了眼鬼盏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出声。
只可惜,后者没想听她的解释:“找到我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
“我不是信不过你……”姜落忱的声音很低。
“那是为什么?”鬼盏从榻上站起来,气得甩了一下袖子,许是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又开口,“信得过我,为什么不传信让我来给你诊治?如今你病发的消息,我甚至要从萧卿珩那里才能得到!”
“鬼盏,”姜落忱的声音平和,“我并非不相信奇迹,可它从未发生在我身上过。”
从十七年前,到如今。姜落忱也曾寄希望,说是否会有意外收获,能让她安稳地活下去,可一次又一次的否定,她也累了。
“星临,如今是几月了?”
姜落忱躺在摇椅上,透过窗户看着自己院子里那颗银杏树。
鬼盏是应萧卿珩之请而来,自是要回去给个答复的。那日在她苏醒之后,鬼盏就离开了,只时不时会来为她施针。
“郡主,已经五月了。”
“五月啊……”姜落忱轻声重复,“又要到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