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青幔马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茗荷絮絮不止的声线。
这小男俾平日在自己那方寸天地里也算伶俐,可像今日这般,从上车起嘴便没停过,却是头一遭。
不过也难怪,自茗荷被自己要来青竹苑伺候之后,走过最远的路,不过是从内阁到院门口那几十步青石板,见过的世面屈指可数,好容易盼来一次“远行”,却又徒生变故,这惊悸与兴奋混杂,便如开了闸的洪水,激得他诉欲蓬勃难收。
“公子,方才真是吓死奴俾了!”茗荷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那起子混账登徒子,眼神腌臜得很!若不是琼楼上那位女君仗义出手,后果不堪设想……”他说着,偷偷觑了自家公子一眼,见对方毫无反应,又继续念叨,“唉,下回咱们再出门,光租车可不成了,定要雇几个孔武有力的武护随行才好!”
马车辘辘,碾过石板路,茗荷的注意力很快被窗外吸引,“公子您快看!杨酥坊新出的桂花条头糕,还冒着热气呢!您前几日不是还念着?咱们要不要带些回去?”
“公子……”
南湘云任凭他在一旁叽叽喳喳,只当是春日枝头雀儿的喧闹,并未入心。
他更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膝头放置的两册书上。
今日带的散银不多,便只购得两本书,一本是那前朝琴谱《溯洄集》,纸页泛黄,墨香沉郁,而另一本则迥然不同,封面色彩鲜艳欲滴,纸质硬挺崭新,上面印着的图案充满了异域风情,诡谲的藤蔓缠绕着不曾见过的奇花,所用的染料也非中土常见,色泽浓烈而陌生,据墨韵斋老板所言,这是前些日子一位盘缠耗尽的西域游商,忍痛割爱的家乡读物,原是带来遣怀解闷的。
闵国与西域诸国交往素来疏淡,知其名而不知其详。
正是这种朦胧的未知,最能勾动人的好奇,那老板嗅觉敏锐,当即将游商手中一摞类似书籍全部高价收下,置于店中最显眼的柜架,果不其然,往来书客无不驻足,啧啧称奇,最后竟卖得只剩南湘云手中这一本孤品。
“那游商虽是西域人士,官话却说得极流利。” 老板当时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南湘云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封上粗糙而独特的纹路,一种莫名的直觉在心底萦绕——这本书里的秘密,或许是他一直苦苦寻求的答案的线索。
毕竟……
“公子,到驿站了,该还车了。” 茗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既然是偷溜出来,自然不能动用府中车驾,剩下的路,需主仆二人徒步走回,好在只剩一条街的距离,不算远。
燕京的午后,阳光正烈,透过道旁老槐树繁茂的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尘土微粒与远处食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油脂焦香,南湘云领着茗荷,刻意避开了大街,只沿着坊墙投下的狭窄阴影缓步而行。
墙下的身影被拉得修长,月白的衣袂在偶尔拂过的微风中轻轻摆动,他神色是一贯的沉静淡漠,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在自己庭院中闲庭信步。
临近相府后巷的转角,他目光微凝,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前方不远,相府平日运送杂物、仆役出入的偏门所在的那条僻静巷口,一个身着靛蓝色细布裙裳、作内宅有品级男俾打扮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那里,低声指挥着两名粗使仆妇,从一辆打着“锦庄”标记的板车上,小心翼翼卸下几匹流光溢彩的苏锦。
秋纹显然也瞧见了他,指挥卸货的动作顿了一下,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南湘云主仆身上迅速一扫,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浮起一层探究的笑意,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二公子安好,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南湘云手中那两册书卷,以及紧随其身后的茗荷。
南湘云面色平淡如水,微微颔首,语气清冷听不出情绪:“去墨韵斋寻几卷古琴谱。秋纹管事这是替主父取料子回来了?”他四两拨千斤,将话题轻巧地引回对方身上。
秋纹笑着应了声,侧身让开道路,目光却依旧黏着在南湘云身上:“正是呢,主父惦念着后日大小姐的生辰宴,特意嘱咐去取的苏锦,要给大小姐裁新衣。”他话里有话,点明了主父对嫡女的重视,又似随意问道,“公子怎的没多带几个人?这般独自出行,若遇上些不长眼的冲撞了,可如何是好?主父要是知道了,定会心疼挂念的。”
南湘云眼睫微垂,声音依旧清冷:“不过几步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能有何事,不劳管事挂心。”他不再多言,向身后微微侧头略一示意。
茗荷机灵,立刻上前一步,虚扶着南湘云的手腕,主仆二人不再停留,径直从秋纹身侧走过,朝着那扇略显狭窄的偏门内迈去。
秋纹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意在南湘云转身的刹那便迅速淡去,眼神里只剩下不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他盯着那抹月白色的清冷背影消失在门内阴影中,这才收回目光,转向卸货的粗仆时,语气已带上了不耐:“手脚都利落些!仔细着点,这料子金贵,蹭破一丝一毫,仔细你们的皮!”
一名粗仆嘟囔了一句:“瞧二公子那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
“闭嘴!”秋纹立刻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厉声斥道,“主人家的事,也是你能嚼舌根的?干好你的活计!”那粗仆吓得一缩脖子,赶紧埋头干活。
秋纹却暗自皱了皱眉,二公子私自出府,虽说是买书,但这时辰,这做派……他本能地想立刻回禀主父,主父林橡蓉向来不喜这位原配留下的二公子,平日里寻到一点错处都要敲打一番,今日这事,虽不算大,但也足够给二公子添点堵。
然转念一想,秋纹又迟疑了。
他想起近来府中的气氛不同以往,家主下朝归家后,面色总是一片沉郁,书房里的灯火时常亮至深夜,偶尔还能远远听到南大人与几位心腹幕僚的低语,主父这几日也因此显得有些心神不宁,虽依旧为嫡长女的生辰宴排场操心,却明显不如往日那般有精神头去挑剔各种细枝末节,脾气也愈发难以捉摸。
此刻去禀报二公子这点“不规矩”,只怕非但讨不到好,反而可能触了霉头,主父正烦着,怕是没心思理会这些后宅小事,若再觉得他不知轻重……秋纹掂量了一番,终究将这点讨巧的念头没了下去。
他转身,脸上重新堆起一副尖酸的表情,指挥着仆妇将最后几匹布料小心搬入府内。
偏门内,是另一番天地,穿过一道光线晦暗的回廊,绕过一座嶙峋的假山,直至走入一处无人经过的穿堂,南湘云的脚步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放缓。
直至熟悉的院景映入眼帘,青竹苑带着竹叶清苦气息的空气萦绕鼻尖,身侧的茗荷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小声嘀咕:“公子,方才真是吓死奴俾了……幸好秋纹管事没再多问……”
南湘云的目光掠过庭院中那几竿在微风中摇曳的翠竹,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讽:“便是他问了,又如何。”
“不过是要多费些口舌,打发人走罢了。” 声音清冷,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他抬眸看了看天色,夕阳尚未完全沉落,天边染着一抹橘色的余晖离暮食还有一段时间,足够他开开指,抚琴静心。
“茗荷,去歇着吧。”
“是,公子。” 茗荷乖巧应声。他早已习惯,自家公子性子喜静,不喜人近身伺候。青竹苑在相府中本就位置偏僻,人迹罕至,需要打点的活计不多,公子许多事都习惯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最重要的是,公子虽外表清冷,待下却极为宽和体恤,从无苛责。他实在想不通,主院那些人,为何总能编排出那么多关于公子的恶言恶语。
明明公子如天边皎月,清辉自照,高华难攀,却又光普大地,常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给予祂们这些微末之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
真是人心若盲,不见玉璋。
……
南湘云独自步入书房,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他将新得的两本书置于临窗的书案上,目光先是在那本异域书籍上停留片刻,最终还是移开,落在了古朴的《溯洄集》上。
净手,焚香。
一缕清甜的鹅梨帐中香袅袅升起,驱散了从外界带回的尘嚣气息。
他在琴桌前坐下,指尖轻抚过琴弦,并未立刻弹奏完整的曲子,只是信手拨弄,一串清越而孤高的散音流淌出来,在寂静的室内回响,他的手指灵活地在弦上起伏,进行着每日不辍的开指练习,眼神却有些放空,并未完全沉浸在琴音中。
脑海里没来由地闪过映着人影的画面。
那些打量的目光、冒犯之徒的调戏、秋纹那明晃晃的算计……
直至最终定格在那楼阁之上半弹出窗外的身影,那双好不掩饰兴味的目光与混不吝的痞笑。
“铮”
指尖下意识地加重了力道,按在一根弦上,发出了一声突兀的、带着颤音的闷响,打破了满室即将凝聚的宁静。
他倏然收手,指尖微微蜷缩。
他微微蹙眉,将那瞬间的异样归咎于今日接连的意外扰了心神。
窗外,暮色渐合,最后一抹橘色的天光透过窗棂,勾勒着他清绝而疏离的侧影,他重新坐正,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所有纷杂的影像驱散,修长的手指再次轻轻落在琴弦上。
这一次,流淌出的是一曲《猗兰操》,音调孤高清洁,如空谷幽兰,不与凡卉争艳。
韵律流转间似带着股将外界一切都隔绝的意味,青竹苑这片小小的天地内,唯余琴声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