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盛晋仁六年,国泰民安,处处一派祥和融盛之象。
午时三刻,燕京中央以南的天安大街上此时已然人声鼎沸,商旅络绎,贩夫走卒的吆喝与贵胄家厮的喝斥声混杂,街头巷尾总角孩童三五成群戏作一团,好不热闹。
如今正是春末夏初之时,温凉已去,热潮上浮,来往行人皆已褪去厚衫,皆换上轻薄衫裙,女郎袍袖飘逸,倩俍裙裾摇曳,尽显这东方上国的风流气象。
街里最阔气的漱玉阁三楼雅间内,窗半开着,一张凭几斜倚着个锦衣女郎,女郎一双桃花眼本应含春风,眼梢却是上翘的,便给这多情的眼平添几分玩味,衣着华丽却不显稳重,袍襟微敞,里头的紧身内衬都露出一小块,手里把玩着一只酒盏,眼神却不在杯中物,而是懒洋洋地扫视着楼下过往的人流。
显然是个纨绔角色。
对面另个侧卧着的女郎同样一副懒散模样,只是眉宇间相前者缺了几丝兴味,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时而小抿一口杯中琥珀色的佳酿,却也不见喜厌。
“哎,秦三”靠着窗赏着街景的女郎将目光收回看了眼对面人,便又重新落回街上,冲窗外抬了抬下巴,“瞧瞧这满街的‘花’,可有入得了你眼的么?”
被唤作“秦三”的女人轻挑眉毛,凤眼只随意朝窗外乜一瞬,旋即打了个哈欠。
“庸脂俗粉,平白污了眼睛。不如早点散了,去西市斗蟋蟀?”
窗边女人闻言嗤笑一声,正欲反唇相讥,目光却骤然定格。
窗外,一辆素雅但不失格调的青幔马车在漱玉阁斜对面的“墨韵斋”前缓缓停下,车帘轻挑,一只骨络纤长、莹白如玉的手探出轻轻搭上车旁男俾手腕,随即,一个男子身影弯腰踮步悠悠然踏下马车。
来人一身月白竹纹圆领长衫,外罩淡青色薄纱半臂,下身是同色的长裙,行动间裙裾如水波微澜,他身量在男儿中算得修长,但骨架纤细,被那素雅衣衫一衬,更显得清冷如寒潭月影,乌发用一支简单的青玉簪半束,余发垂肩,硬挺骨相被柔和面容中和,肌肤如同上好的瓷白定窑,此刻被午后的日光镀上一层浅金,平添几分温润,一对弯眉如远山含黛,细细长长,眼是柳叶形,眼尾平和,本是楚楚动人的模样,偏那瞳仁极沉、极黑,不见丝毫波澜,远看似两点墨玉,近看如深不见底的寒潭,睫羽长垂,鼻梁高挺,唇色极淡。
那周身化不开的无形冷气,仿佛能拒人千里之外。
这月白身影甫一出现,周围的声音似乎都静了一瞬,几个路过的年轻女郎下意识放慢了脚步,目光灼灼地追随着那道身影,而被注视者却对周遭的目光恍若未觉,带着方才那小男俾,径直走向墨韵斋。
“啧……”蔺邈咂了咂嘴,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原本戏谑的眼神变得幽深,“这朵‘冰莲’,当真是冰冻三尺,倒是…有点意思。”
秦云容这才来了点兴趣,凑到窗边看了一眼:“哟,这不那南相府家的冷美人儿么?今儿当真是赶巧儿让你见上了,怎么,我们蔺少老姥可是动凡心了?我劝你省省,这位可不是你平日撩拨的坊间伎子,他家门风极严,心气儿也高得很,贸然去碰,小心扎了手。”
“严?高?”蔺邈唇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将空酒杯随手一抛,正好落在秦云容怀里,“谁说姑姥姥要去撩拨了?不过嘛……这京城里柔弱无骨的花儿见多了,如此冷硬扎人的果子,倒是好奇,敲开了是个什么滋味儿。”
楼下忽起一阵喧嚣,打断了蔺邈的话,只见几个打扮豪奢、颇有几分纨绔气质的女郎,簇拥着一个身形壮硕、面露轻浮之色的华服女子,堵在了墨韵斋门口,为首的华服女郎手持一把折扇,轻佻地去挑正欲进门的南湘云垂落肩头的发丝。
“哟!这是哪家来的俍君?本侯姐怎么从未见过?如此品貌,独自买书多无趣,不如让姐姐们陪你进去挑挑?保准让你满意!”话语里的狎昵之意,露骨得令人作呕,她身旁的跟班们闻言立刻陪衬似的发出一阵哄笑,附和着起哄。
南湘云的脚步倏然停住,他没回头,也没躲闪那快要碰到他发丝的扇子,只是微微侧过脸,那双沉静的眸子抬起,冷冷地扫了那华服女子一眼,那眼神极淡,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仿佛蕴着冰刺。
他今日算是偷偷出来的,府里他亲信的人本就不多,能出来便已是不易,自是不可能会去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惊动府中护卫,原本还特意挑着平常人不多的时候,墨韵斋虽优、地点也在京城重要地带,但到底并非开在通达之处,许多世家子弟都是派人买回或是派信到书苑、书苑外送伙计送去的,本以为这样便可万无一失,可没想到还是没料想周全。
这京城贵圈之中,相府二公子清冷孤高之名流传甚广,却因着不常被带出门,自己亦有意避人,真见过其真容的却少之又少,来者架势瞧着在这京中是有些家底的,但若与真正的权贵相比根本不够格,不认得他实属正常。
曹伟被这一记眼刀看得动作一僵,伸到半空的扇子竟没能落下去。
站在南湘云身边的小男俾急了,挺身挡在前面,声音带着稚气的颤抖:“请……请诸位姑娘自重!我家公子只是,只是出来买书,不是……”
“不是什么?”曹伟被他刚才那一记眼刀瞥的有点丢面儿,心下不禁有些羞恼,便想借机拿这小男侍撒气,那只拿着扇子悬在半空的手转而便要打上矮她大半个头的男俾额头,“不知分寸的下人就该好好管教…”
书斋前的月白身影见其动作眸光一紧,正欲将身侧人拉回。
却在那扇子尖要碰到男俾的瞬间——
“咻!”
一道黑影闪电般掠过人群头顶,精准无比地打在华服女子握着扇子的手腕上。
“哎哟!”曹伟只觉得腕骨一阵剧痛,仿佛被铁弹击中,惨叫一声,折扇“啪嗒”落地。
那道黑影却并非暗器,竟是一块沾满了油腻的点心渣子,此刻正粘在女子价值不菲的衣料上,散发着古怪的味道。众人愕然抬头。
漱玉阁敞开的窗边,蔺邈拍了拍手,脸上挂着混不吝的痞笑,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啧啧啧,他爹的!这都什么脏事儿啊?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公子,这京城的巡城监是都尸位素餐,集体去茅坑里用膳了么?还是说——”她拖长了调子,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那华服女子脸上,带着**裸的轻蔑,“这位娘子,仗着祖上那点快要被风吹散了的荫功,就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能把律法也当成你碗里的下饭菜,想怎么嚼就怎么嚼了?”
这话粗鄙刻薄,在市井之中或许寻常,但在这以文雅著名的天安大街上清贵的墨韵斋前响起,却显得尤为刺耳,围观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压抑的窃笑和议论不绝于耳。
雅间的窗子一般都有珠纱幔或竹帘遮挡,可蔺邈却有意将那薄薄的帘子掀开,好叫人瞧清楚是谁在讲话。
华服女子看清是蔺邈,脸色瞬间又青又白,京城双霸恶名在外,背后的家世更是显赫,她就算再嚣张,也不敢轻易招惹靖王姥家的王女。
她捂着吃痛的手腕,恨恨地剜了蔺邈一眼,又心有不甘地看了看依旧背对着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南湘云,咬牙对手下道:“走!”一行人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跑了。
混乱来得快,去得也快。
蔺邈收回目光,仿佛刚才拍飞点心、破口大骂的不是她本人,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倦怠模样,她不经意地再次朝墨韵书苑门口看去。
那月白色身影,已经在男俾的陪同下,迈入了店内,自始至终,南湘云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解围的蔺邈,也未曾向喧嚣处投去一丝关注,姿态依旧,背影挺直如修竹,步履平稳似静水,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好意恶意,都不过是拂过他静潭的微风,吹不起半分涟漪。
墨韵斋的织棉门帘轻轻掀起又轻轻落下,彻底隔绝了那道清冷的背影。
窗口的蔺邈,却第一次缓缓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意,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浮动,像潜藏的兽嗅到了独特的气味。
秦云容在一旁悠悠道:“看吧,我说了,敲不开的,人家连声‘谢’都欠奉。”
蔺邈没答话,只注视着那垂下的门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的木纹,过了半晌,她才低低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游侠在陡峭悬崖边发现稀世璞玉般的兴味:
“敲不开么?那……撬开不就好了。”
清幽的墨香与古籍特有的陈旧气息弥漫在书架之间,南湘云走到一排琴谱前,纤长手指缓缓拂过一排排书脊,最终抽出一本前朝的古谱善本——《溯洄集》,手指翻开古雅装帧,感受着内里泛黄的纸张有些粗粝的手感,心中因方才变故而升起的隐约烦厌才稍息些许。
他的动作优雅而沉静,仿佛刚才门外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然而,在他翻开书页的刹那,似有所感,眼角的余光极其轻微地向窗外那个半开着窗的雅间瞥了一下,极为短暂的一眼,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冰莲依旧静立寒潭,仿佛无觉无思。
屋外,微风吹过,带来湿热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