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皱成树纹的脸里挤出个办法:“婆婆会把鬼赶走的,你的婆婆呢?”
“那我又没有婆婆。”黄娣嘟起嘴,像啄木鸟一样去叼欢欢的领口。
“那…那…那……”欢欢重重叹了口气,她实在那不出第二个办法。
但紧接着她犹豫地问:“那你妈妈呢?”她的神情、语气里突然迫满了从别人身上模仿来的怜悯和隐讳。
黄娣愣了下,“我不知道,我都不认识她,他们说她早就跑了,说她贪钱跟野男人跑了,我从来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跑。”
“那…”话说不完了,欢欢的视线突然转移,淡眉拧起向天顶,朝黄娣袒出一张撞见什么骇物似的很震惊的脸。
“姐姐,我看见了,其实你妈妈没跑掉,她就在这里,她早就被鬼吃掉了,然后鬼要来吃你了,你们都要被吃掉。”
欢欢越说越笃定,下巴肉皱巴巴发抖。
“姐姐你被吃掉了!”她尖叫起来。
黄娣怔怔地望着小脸涨红的她,两颗眼珠子逃命似的在眼眶里挣了一圈,似乎也看见了她见到的画面,也跟着激动起来,尖声快速地低叫:
“对啊!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也会被吃掉!他们要把我吃掉!可那又怎样!我能怎样!谁能来救我!我只能去死!”
话完,几个急促喘气后,黄娣怔住,忽然打喷嚏一样地笑出声,仿佛那些都是玩笑话。
“哈哈哈好啦!天好黑了,你快回家。”她推开欢欢。
“我说了我正在回。”欢欢不肯后退,更向前一步,小肚子软乎乎地抵在黄娣曲起的膝盖上。
她抬手抓住黄娣瘦削的肩膀,声音脆得像颗实心硬糖,甜到完全化入唾液里时都仍是甜的,绝不戏弄黄娣的舌头。
欢欢一字一字慢慢说:“我不想姐姐被吃掉,我要你陪我玩,你去我家。”
“不行,明天再陪你玩。”
“你讲大话,你等下就被鬼吃掉了,明天就不会陪我玩。”
“没骗你,我现在送你回家,然后明天我去找你玩。”
“姐姐讲大话。”欢欢抓住黄娣的肩膀不肯放。
“我说真的!”黄娣竖着指头对天立誓。
“你会被吃掉。”欢欢摇头。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黑,似乎下一秒就要化身成无边无际的黑麻袋兜头罩下来,把她俩网得跟上了岸的鱼一样,跳到血水干涸都无处可逃。
黄娣四处张望着,神色越发焦急,下一秒,她反手抓住欢欢的手腕,咬着牙飞速道:
“哎呀我骗你的不是吃掉不是吃掉我不会被吃掉我只是睡觉睡觉睡觉啊睡觉啊你知道什么是睡觉吗小孩子又不懂我都不想跟你说这些的你一直问问问不要问了快点回家去啊天都那么黑了你快点回家去啊!”
“我知道。”
黄娣惊恐地问:“你又知道什么?”
“睡觉啊。”欢欢伸手轻轻拍着胸口,哼出不成调的歌声,闭上眼睛,说:“这就是睡觉。”
“哈哈哈,那是哄你睡觉啦!小笨蛋啊!”黄娣夸张地拍拍欢欢的屁股,差点笑到地上去了。
擦掉笑出来的眼泪,黄娣看着欢欢疑惑的眼神,脱口而出:“我说的是大人的睡觉。”
噢噢!欢欢立刻再次模仿起来,两腿伸得笔直,双手交叠搭在肚脐眼上,闭上眼睛,满脸平静,说:“这是婆婆的睡觉。”
黄娣直接笑到地上,抱着肚子满地打滚,湿稻草似的长发沾上无数沙砾。
等笑够了,她坐起来,冲欢欢招招手。
欢欢乖乖地走进她的怀里,低下头,把下巴贴在她的脖子边上。
黄娣轻轻拨开她耳边的头发丝,靠过去,伸手挡在嘴的两边,用喉管里挤出来的空气贴在欢欢耳边说:“我爸就是那个鬼。”
在欢欢疑惑的眼神下,黄娣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说:“我爸让我今晚跟他睡觉。”
欢欢看着她,小小的眉头上皱出无数个不解。
黄娣用力擦掉不知是不是笑出来的两串眼泪,哽咽着问:“你听不懂对不对?其实我骗你的,你不要告诉别人。”
欢欢摇头,说:“我听懂了。”
“啊?”这下轮到黄娣目瞪口呆了。
“姐姐不想回家对不对?”
“嗯…”
“姐姐也不想跟鬼睡觉对不对?”
“对。”
“那就让鬼自己睡,一直睡,永远睡。”
“嗯?”黄娣听不懂。
“你来。”欢欢拉住她的大拇指,抬脚朝她家的反方向走。
坦露了秘密的黄娣畏惧地缩起肩膀,双眼却散发渴望希冀的光,身体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在用红砖墙围了一米高的小院前,黄娣半蹲下来,生怕自己被看见了,与她相反的欢欢反而需要踮脚才能勉强看见墙后的半片画面。
“为什么来这里?你认识他们吗?”
“我刚来的时候见过那个叔叔,就在树林里。姐姐,你看看叔叔在干嘛?”
黄娣抬头飞速瞟向墙内,只一眼,她便猛地蹲下缩成一团,紧张兮兮地说:“他在劏狗!我害怕他,欢欢我们走吧…”
“他也是鬼。”欢欢踮着脚跳起来。
“什么鬼!”黄娣用力把她抱回怀里,生怕她被杨光宗发现了。
欢欢使劲抬起头,嘴唇挤在黄娣的脸颊肉上,含糊地问:“要不要?”
“什么要不要啊!”黄娣快哭出来了。
“我看到了。”欢欢平静地说。
“啊你到底又看到什么了啊?我们快走吧呜呜…”
“他也要吃掉你。”
黄娣的恐惧戛然而止。
只有欢欢抓着她的衣角,仰着头一直在问:“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
手脚麻痹,后背湿重,肚脐冰冷,黄娣闭紧双眼,激烈而愤恨的东西冲口而出。
“要!让他睡!一直睡!永远睡!”
“好。”欢欢又踮着脚跳起来了。
·
“…杨光宗突然拿刀捅自己的肚子,把肠子一连串抽出来…”
黄悦花脸色惨白地蹲在地上,手里拿一把破树枝捆起来的小扫帚,嘴唇哆嗦地清扫着自己的呕吐物。
“…弄得满院子都是,滑溜溜地摔了一跤后…”
果然人老了消化就不行了,操祖宗的她昨晚吃的整只烧鸡居然还没消化干净,满地鸡丝,气味销鼻。
“…他立刻坐起来,抓着自己那命根子手起刀落…”
也没人可怜下她这老太婆,都在各聊各的欢快无边。
“…连卵蛋都剥皮割了,最后还是养牛的老陈给他的尸体缝上去了,就怕他到了阴曹地府没根儿挨欺负,对了,然后啊—然后他开始片自己…”
老朱子一边叫别人保密,一边自己传播得不亦乐乎。
“就跟那些娘们以前在湖边片大草鱼一样,往透明的薄去片,那散花花的样子,整个人跟几千条上岸鱼的鱼鳃一样,扑棱扑棱的,一张一合的,全身上下每片肉都在使劲呼吸。那样子能吓死人,光宗爹妈都快吓疯了……”
此刻,杨光宗的爹娘面色铁青,浑身发抖地站在老朱子的身后。
老朱子很快察觉到别人脸上的尴尬,他讪讪地闭嘴,也没敢回头看当事人。
原地踟蹰几秒,突然,老朱子像是想起来自己出门没关空调一样惊恐,立马头也不回地朝小卖部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喊:“哎呀哎呀糟了!”
小卖部离黄氏祠堂很近,大概三百步后,老朱子抚着两个老膝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他抹去热汗,边开锁边自言自语:“呼——差点忘了把酒水搬过去,杨老头可舍得为儿子花钱了,我今天可得大赚一笔。”
卷闸门向上一托,老朱子弯腰进去,灰暗里随意瞟一圈,随手打开白炽灯,“嗞嗞”电流声后,小卖部里亮如白昼。
“嗯?”老朱子揉揉眼,以为自己看花眼。
小女孩的个头还长不到老朱子的大腿边,她左手一盒溴敌隆,右手一瓶百草枯,平静地站在货架前,目不转睛地观察他。
见鬼了吧?老朱子寒毛直竖,眼露恐惧,却下意识装出和蔼的笑容,嘴巴像被剪掉舌头一样安静。
一老一小相对站立,墙上秒针在沉默中嗒嗒走完半圈,老朱子吸一口嘴角的白唾沫,像是突然记起昨天才听过的黄县新情报,他的汗毛慢慢软下去,迟疑地问:“你是那个新来的吧?”
“我看到你了。”欢欢笃定地说。
“看到爷爷什么呀?”听到这把童声,老朱子的兴趣瞬间压过恐惧。
“你喜欢拍照。”欢欢说。
“你偷我东西?”老朱子皱着灰眉头,怀疑她翻了他的珍藏。
“你过来。”
“我…”
老朱子分明是不想听话的,但他的双脚背叛了他,走得飞快。
“你跪下来。”欢欢又发出命令。
然后老朱子的老膝盖也背叛了他,跪得利索。
“婆婆吃药是这样的,你看。”欢欢给他示范,前后举起左右手,脸颊鼓起,咽下空气。
“给你,你把这个当水,这个当药,你全都吃掉了,这样你爱拍照的病就会好了,婆婆说过人病了就要吃药,我吃完药病就会好,你不吃就不会好,你全吃光,不要偷偷藏起来。”她紧盯着他的动作,生怕他要糊弄。
老朱子死死瞪着嘴边的溴敌隆和百草枯,不知何时已老泪满面,褐黄鼻涕悬在灰胡须尖上,他哭喊着“我不吃啊我没病啊我不吃我不吃啊”,可双手背叛依旧,如抢钱一般飞速喂药。
他像饿死鬼似的拼命滚动喉结,欢欢探头去检查包装,确认一点不剩后,她又催促他多喝点水,快送它们到胃里,到肠子里,到血管里,到心脏里……
老朱子猝然间垂直倒地,后脑砸出巨响,他开始呕吐吼叫,紧接着打滚哀嚎,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一直持续着。
终于,在他尿出来之前身体便结束一切运作,哪里都到不了。
等小卖部里恢复了灯灭时的平静后,欢欢才踮脚从货架上撕下一包橙子味硬糖。
在四方狭窄的监控影像里,小女孩抬高小腿,欢快地踩过老朱子的身体,手里晃着鼓胀的糖袋,几秒间消失在卷闸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