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老树,三个小孩。
“我怕他们不够吃嘛,这里有这么多人,不够怎么办?”欢欢苦恼地噘起嘴,戳着橘红色的硬纸壳。
“会不够吗?好吧,那这两种都放吧,可是放太多会不会苦啊?“黄娣那对火烧色的眉上又压上一层忧虑,“他们发现了吐出来怎么办?”
“没关系,吐出来就让他们捡起来重新吃下去,让我来,我可以,再苦都可以。”
欢欢瞪大自信的眼,剥出糖果捂进黄娣的嘴里。
黄娣翻舔着糖,低头用睫毛刷挠她鼓鼓的脸颊,口里呼吸甜蜜:“欢欢这么厉害哇!”
走走趴着,默默听着,虽然他没吃过药,但他知道那很苦很苦。
苦得不得了,苦得让人呕吐吼叫,苦得让人打滚哀嚎。
而且这一盒一瓶不够吃,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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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姐要走了?马上开席咯,不吃吗?”
黄悦花摆摆手,走得更快了。
“那老娘们咋了?眨眼就没影了。”
“谁知道,她刚刚还吐了,溅我一腿。”
“老朱子也跑走了,是不是老朱子给她喂太饱了?”
“哈哈哈!说不定怀了小朱种才吐的!”
黄悦花埋头加快几步,跳出你一句我一句的汗臭人堆,大约三百步,她扶着腰停下来,大大喘几口气,再直起身慢慢走。
蓦然,一阵热风从遥远的湖面上袭过来,像条上岸鱼一般凶猛,将她身后半开的卷闸门撞得哗哗响。
是老朱子吗?
黄悦花回过头,没见到人,只有孩童的背影,欢快蹦跳着,离她越来越远。
黄悦花眯紧老眼,望清那崭新的蓝裙子和蓝鞋子,明明很陌生,下一秒却突兀地记起昨天听过的黄县新情报。
——有个外面的女人带了女孩过来,她们是新来的。
新来的啊?
又是新来的啊……
黄悦花扶着生锈作痛的老腰,站得歪斜。
明明那蓝裙女孩离得越来越远,但她手上那个糖袋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明明她已经不见踪影了,但带着甜味的清脆嚼糖声却仍旧刺激黄悦花的耳膜。
那年那日的阳光比现在的温煦不少,十五岁的悦花提着一袋白麻糖,笑得比糖更甜,欢快地踏在回家的路上。
鬼影般静静一辆破面包车驶过,再驶走,她没了,麻糖也碎了一地。
一路上被不停喂药,等清醒时,悦花已经被卖了。
男人比悦花大二十五岁,比悦花爹还大三岁。
哭、被打。
逃、被打。
孕了、被打。
生了、被打。
再孕、被打。
再生、被打。
等十八岁的悦花能操持一家九口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时,她还是被打。
谁都能打她,包括她自己生出来的儿子。
小儿子两岁时,悦花的爸和哥找了过来,她妈没来,说是哭晕过去了。
他们谈好了五千块,买悦花的自由身。
“你去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就走。”她哥说。
悦花心急如焚地跑进屋子里,蓦然反应过来,收拾什么呀?她在这里哪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使劲抹平头发,快步跑出去。
说来也巧,悦花瞥见她爸、她哥踩在她亲手砌起的矮墙下,一人一根烟,燎着眉头的烦恼。
“爸,真要给这老畜生钱?”
“不给你妹能走吗?全县都虎视眈眈盯着咱们呢。”
“可是妹她…”
“我刚问过了,你妹虽已生过五个娃了,但她现在才二十,又能生得很,统统是男娃,保准嫁过去后能给他再生五个男娃,那老家伙还能不行吗?”
“可那地方太远了,比这里还远,万一妹又…”
“他加了三万,你妹年轻、能生男娃,肯定能跟他过上好日子,只要她自己够争气、够好命。”
“爸…”
“好了,你也不小了,亲家那边的彩礼还差点不是吗?”
“可是…娘她…”
“别操心,你娘会同意的,你妹也是个有福气的人,她能照顾好自己,以后实在是命不行、过不好,那你就再去接她回家,让我们养她吧。”
“那老头子还敢欺负她?我以后一定给她撑腰,谁也不能欺负她!”
哥哥挺直腰杆吸尽那点白纸,吐出黄色烟头,皮鞋尖使劲碾碾,灭了最后一丝火光,留下半个对黄县的土地来说十分陌生的脚印,陌生到这辈子就踩这一次了。
悦花突然决定留下来,在他们的惊怒下,她抱着小儿子说舍不得,宁愿一头撞死都不肯离开黄县。
扛锄头挥菜刀的黄县人一个个都被她感动得热泪盈眶,纷纷放下武器,夸这女人有情有义,不狠毒不自私,全体县民向县长提议,一定要赐予她“黄”姓,让她堂堂正正成为黄县人。
爸爸哥哥气呼呼地走了,比来时更气呼呼呢!
无缘无故损失了五千块,那男人打她打得更狠了。
剪刀、菜刀、镰刀、锄头把……但又打不死她。
黄悦花30岁时,耳聋眼瞎的老天终于满足她的愿望了。
一家十三口突然就剩下三口,黄悦花,那男人的爹和娘,剩余那些全淹死在大湖里了。
有人说就是她干的,又有人说肯定不是她。
这一个弱女人,这个一个老娘们。
她哪有这本事?她哪敢这么狠心?
两个老东西将信前者,也将疑后者,于是天天都说黄悦花是带衰的脏东西,是克夫克子的贱命鬼。
黄悦花可不在乎,家里少了几张嘴,她能趁机多吃几碗饭,力气越来越大,拳头越来越硬,她开始在白天黑夜里以一打二。
一开始她赢得少输得多,后来战斗经验足了,便几乎都是她赢。
她两掌生猛风,掀起老皮囊,打得两个老家伙哇哇直叫:上天不公啊!
等一家三口又突然死剩她这一口时,黄悦花终于又开始尝试逃跑了。
她带上男人那把早就绣掉的破土枪,逃了一次又一次。
逃得最远的一次都快到另一个县了,满心欢喜的她愣是被一伙陌生人绑在三轮车后,像个战利品,被他们敲锣打鼓地送回黄县。
那之后,她亲手砌的土墙经常在深夜里被人翻过。
有时是认识的,有时是不认识的。
白天他们跟她打招呼,夜晚他们就打她。
黄悦花哭着朝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扣动生锈的扳机,可那破土枪一次都没响过。
直到黄县里来了新的“悦花”们,夜里,那土墙上的脚印才少了许多,但凄厉的哭喊声却多了许多。
那不是黄悦花发出来的哭喊声,又像是黄悦花才能发出来的哭喊声。
再后来,等她养了那个从外面来的孩子后,手里钞票多多的,脸上面子大大的,土墙上的脚印便消失了。
但黄悦花依旧得抓着破土枪才能阖上眼,她总觉得那些脚印没有消失,每夜都会来,她的身体像干涸的湖泊泥地,没有一条鱼,四面八方都是数不清的贪婪脚印,他们踩进她的肉里,再也无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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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一列蚂蚁训练有素地从他眼皮上快速爬过,仍然没能牵动他的视线。
树影下,黄娣把东西藏进衣服里,伸手郑重地按住欢欢的肩膀,皱眉凝目,像个大人一样忧愁。
“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找你。”
“我们一起去。”欢欢拉住她的衣服。
“不行!”仗着力气比欢欢大,黄娣猛然抽出自己的衣角,“我自己去!”
欢欢扑上去抱住黄娣的腰,仰起头,重复道:“一起去。一起去。一起去。”
黄娣瞪大眼,低头盯着她,想凶她,又怔住。
这一下俯瞰就像个飞鸟一样看她一览无遗,她整个人都是蓝色的,像那么弱小的一片天空,只能裹住黄娣一人的那么弱小的一片天空,她的眼睛是两颗太阳,那么滚烫,那么刺眼,没有乌云,就这么毫无遮挡地晒着黄娣的脸,像要温暖她,又像要烫熟她。
欢欢晃晃手臂,甜蜜的童声说:“我们一起嘛!”
黄娣回过神,发出低吼:“这是我的事情,我自己去,你还小,你不许去!”
欢欢笑得乖乖的,还是那句话:“我们一起去。”
“你想死啊!”黄娣气急败坏地喊,“你是听不懂吗?”
“我懂。一起去。”
欢欢仰起的脸只有那么小一张,像个还没学会说话的婴孩,可她的表情又实在太成熟了,像个遥不可及的异界人。
黄娣死死盯着她,胸膛激烈起伏,像狂风下的破旗帜一般猎猎炸响。
走走静观着一切,他歪着头,觉得两人此时仿佛抬头挺胸的正义之士,争着独走一条无法回头的钢索。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黄娣狠狠甩开欢欢的手,并用力推了她一把。
“我是坏人!我讨厌你!我才不管你!你不准跟着我!滚远点!”黄娣边跑边喊。
欢欢趴在地上,皱着脸,仰起头,望着黄娣越来越远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一片树丛后。
走走猛然坐起身,树叶被他撞出沙沙声,但他来不及在意,只顾着欢欢破皮流血的膝盖。
蚂蚁列队还在迅速前进中,就在他脚下,走走迟疑地站着,被它们拦住前行的路。
又是不知多久,走走弱小的勇气才终于凝聚成团,他抓紧小包袱,抬起小腿,跨过了挡路的蚂蚁。
低着头,缓慢前行,预算着三步远的距离停下来,走走哆哆嗦嗦地伸手去够包袱,拨开凉透了的玉米和地瓜,他抓住冰凉的硬把。
“给…给你。”他声如蚊呐,颤巍巍伸出手。
没得到丁点回应,走走小心翼翼地抬眼。
前方空无一人,秘密基地下,又只剩走走一个人了。
还有他小手里那把永远不会响的破土枪。
那边蚂蚁在搬家,走走低下头,他又要下雨了。
突然,一把蛮力狠狠抢过他的破土枪。
走走抬起头,看着黄悦花。
“你拿这个想干嘛?是谁欺负你了?”黄悦花没生气,反而蹲下来抱住他。
走走不应声,连点头、摇头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