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祠堂前,四个老男人困顿地舔着嘴唇,锣声和钹声有一下没一下地配合着对方的节奏,听得人昏昏欲睡,直到奏至哀乐的**处,唢呐高亢的鸣叫刺透头皮撞在颅骨上,才叫他们真正清醒地意识到这里究竟是哪里,要做什么。
黄悦花钻过喧闹人群,跨过黑水洼,扶着一条褪色长板凳坐下,拎着白毛巾擦汗时,余光瞥见旁边的人,她悄悄坐近了,伸头过去问。
“老朱子,光宗昨天还好好的,咋突然死了?”
老朱子用毛巾盖住嘴巴,灰色胡茬随着下巴动作一仰一仰地翻着:“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
“诶!你快说。”
“他像个娘儿一样发疯了,敢自己杀自己。”
黄悦花不高兴地斜眼瞟他,“你不愿意说就别说,有窵病啊。”
老朱子比她还不高兴,压低声音,仔细道:“我说真的!都有好多人看见了,昨夜在他家院子里,杨光宗突然拿刀捅自己的肚子,把肠子一连串抽出来,弄得满院子都是,滑溜溜地摔了一跤后,他又立刻坐起来,抓着自己那命根子手起刀落,毫不留情,连卵蛋都剥皮割了,最后还是养牛的老陈给他的尸体缝上去了,就怕他到了阴曹地府没根儿被欺负,对了,然后啊—然后他开始片自己…”
“什么片?”黄悦花半信半疑。
“就跟你们这些娘们以前在湖边片大草鱼一样,往透明的薄去片,那散花花的样子,整个人跟几千条上岸鱼的鱼鳃一样,扑棱扑棱的,一张一合的,全身上下每片肉都在使劲呼吸!”
“呃——”黄悦花突然有点想吐。
幸好她顾着晚上能在席上多吃些,中午还没吃呢,只有胃酸涌上喉间,狠狠心便咽了下去。
老朱子盯着她的反应,越发起劲地说:“那场面真能吓死人,光宗爹娘都快吓疯了,我还帮忙叫人呢,那租冰箱的电话死活打不通,这事儿邪门,天气又热,县长他们都觉得就算缝起来了也不能再多放了,不然你以为咋这么快就吃上席了呢?”
再也顾不上腾肚子了,黄悦花提着半壶茶水,猛猛灌下去,肋骨下的胃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半圆。
老朱子幸灾乐祸地瞟着她惨白的脸。
放下空茶壶,摸着胸口缓了口气,黄悦花似乎记起什么了,她接着问:“那、那他那个新买的呢?”
老朱子拧起半边脸,龇出半口牙,想也不想地说:“那得再等两个月瞧瞧了,如果她怀了光宗的崽,那他杨家好歹没断了根,就接着养呗,让她奶孩子、让她伺候老杨两口子,可如果她肚子不争气,哼哼,那就轮到光宗爹享福咯,你没瞧见光宗娘黑着脸吗?父子嘛,反正不管他俩谁播种,最后都是老杨家的种哈哈哈……”
“呵——”黄悦花无意识地提起嘴角跟着一起笑,又感到口干舌燥的,便拉下脸,转身去找一壶新的茶水。
“怎么?说到你骚处了?咋一直喝水?渴坏了?”
黄悦花边灌水边瞪他。
老朱子越发兴奋,他抬起双腿追着她,在白毛巾下靠近她的耳朵,发颤着说:“你就等着瞧吧,等她生了杨家娃,就轮到我们享福了,那光宗娘不会放过她,夜里肯定会把她单卖出来,到时候……”
他用力砸吧嘴,吞咽下肚,似乎在想象中尝尽了她的美味。
“滚远点!热死了!”黄悦花用力推他一把,挪动屁股,坐在板凳的尽头上。
这个位置很危险,但凡老朱子有意使坏起个身,她就会摔个四仰八叉。
黄悦花悄悄扎起马步,她都62岁了,可容易摔死啦。
老朱子笑眯眯地坐直身子,眼珠子刁滑地转着,十几圈后,他忽然转了话头。
“对了,你家那大城市里来的太子爷终于长大了,六岁了吧?你以前藏得可严实啊,从不带小太子来我的店里买糖,我原来都不知道他长得这么水灵灵了呀!”
他几乎要把五官都挤成细的线,去细细窥探黄悦花的脸和心,
“诶,其实我最近经常看到他,他天天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诶呀…你不知道那小孩子的皮肤有多白有多嫩啊,拼命晒都晒不黑,哪像我们又糙又硬的,撞一下都能叫他疼坏…”
他口干舌燥地继续说,
“唉呀,这人越老越喜欢小孩子,活泼机灵、漂漂亮亮的,多招人喜欢呀!我也想要这样的孙子,天天喊我爷爷,我把店里所有糖都给他,玩具也送他,多好啊!对了,我又买了一部新相机,我免费帮你们拍些合照吧…”
猝不及防的,黄悦花的喉结用力一滑,像是终于把什么噎住她的东西吞下去了,她动作僵硬地转向老朱子,抿成一条粗红色直线的嘴唇缓缓分成两条。
“哕——!”
一管浊乳色呕吐物如水管通泄般汹涌,黄悦花猛地蜷起上肢,双腿直直乱蹬,嘴撑到最大,喷了老朱子满裆的粘稠恶臭。
·
小孩子有时候就像上了电池的玩具,只有电量耗尽的那一秒才会静止,在那之前,谁都看不出小孩子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背着比中午更大点的包袱,走走保持两脚腾飞的速度,在土地上一刻不停地奔跑。
直到跨过那条日与暗的直线,他才抬起头来,瞪大眼,在四周搜寻起来。
即便一路上都没有撞见任何一条像黑野猪似的东西,他仍保持警惕,脚步越来越轻巧。
细小的空气摩擦里,传出人压低嗓音的气声。
走走听见了,他越发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钻进一丛矮小的灌木,身体藏在斑驳树影里,把脸挤上去。
树影下的女孩们像一高一矮两只蚂蚁,她们正好围在走走的秘密基地下面。
老树的腰永远那么粗,像堵遮挡风雨的墙,牢牢护在她们身后。
她们正容亢色,谋划着天大的事。
面向走走站着的女孩叫黄娣。
黄悦花曾经指着她瘦弱的背影对走走说:“她快比你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寓意可好,你喜不喜欢她?”
“我把她买过来,送给你做姐姐好不好?”
“她能陪你玩,好不好嘛?”
走走当时正蹲着看树窝里的蚂蚁搬食,不堪其扰后,抬起头,幽幽地盯她一眼。
永远都是那句:“嗯。”
黄悦花舔着门牙,讨好的笑容只维持了两秒,便匆忙垂下脸。
走走随着她一起向下看。
在黄悦花的脚下,沙黄色的地面突兀地陷下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小坑。
走走茫然地望着,似乎在这个黄县里,永远只有她在历经凄风苦雨,永远局部地区有雨。
当天下午,黄悦花去了黄娣的家,连茶都是站着喝的,她吹开茶沫,张口问价:“多少钱能卖?”
黄娣爸翘着腿,吹着水烟,吞云吐雾,咽下浓痰,慢悠悠说:“一百万吧。”
“你个窵髦。”黄悦花头也不回地走了。
背着夕阳,她一边使劲嘬着自己的门牙,一边大步走回家。
“啧啧啧——”
她嘬门牙的声音,跟走走现在听到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啧啧啧——”老树下,黄娣使劲嗦着橙子味的硬糖,谨慎地用两个指头远远地捏着橘红色的纸盒,把头贴近女孩的耳边,她小声问:
“欢欢,你为什么还拿这个?这是什么?我们有这包就够了,拿多了会被发现的。”
她说着,伸手指向地上,那里竖着一瓶白盖蓝纸装的黑色液体。
“欢欢你看这个,我听他们说过了,这个一喝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你只拿这个就够了,又多拿一瓶别的,万一被发现了…我可就死定了。”
走走羡慕地望着两人亲昵,他猜想着,难道她比他早遇上吗?
她是比他勇敢许多,他一直知道。
她们初遇时的橘红天色,看上去跟此时的昏红树影相差无几。黄娣跟躲在树影下的走走一样,也是用趴着的姿势。只不过她是站立的,扒在红砖墙上,像只刚淋过雨的壁虎,闷闷不乐地抠着干硬的墙缝。
“姐姐,你在干嘛?”比棉花糖更甜的声音响起。
黄娣猛地回头,没第一时间看见人,视线下移,才瞧见陌生的女孩。
崭新靓丽得好像直接从天空上裁剪一角制成的蓝色连衣裙,花边皮鞋是湖水的蓝,就连色黄稀少的发顶都挂着三个喇叭花蓝夹子。
她白得像朵云,带着整片天空径直一跃,专门跳到黄娣的眼前。
“你是谁的小孩?”黄娣四处张望。
“我是婆婆的小孩。”
黄娣撇嘴,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欢欢。”
“欢欢?那你婆婆叫什么?”
“婆婆就叫婆婆呀。”
“行吧,那你姓什么?”
“那我不知道。”欢欢的两条眉毛像撇在白纸上的八。
“算了,天快黑了,你得赶紧回家。”
“我正在回。”
黄娣瞅着她的表情,噗嗤笑了,问:“你该不会迷路了吧?”
“不迷路,我正在回。”欢欢望着她的脸,“姐姐,你在干嘛?”
“我啊?”
黄娣低下头,用力抠掉嵌在指缝里的碎小砂砾,她努了努嘴角,抬头眺向那让她分不出是黎明还是夜幕的天空。
过了好久才回答,“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欢欢继续问。
“因为啊…因为我家里有一只会吃人的大鬼!”
黄娣把两根食指塞进嘴里,左右一撑,露出完整的两排黄牙和粉白牙龈肉,咬出咔吱声。
“哇啊哇啊!那个鬼会这样冲过来吃掉我!”
欢欢一本正经地摇头,说:“婆婆说世界上没有鬼。”
“她骗人,大人就喜欢骗人,明明我家就有。”
“那我要去你家看看鬼。”
“不行,你别来,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正在回。姐姐呢?不想回家的话,要不要去我家?”
“我只是不想而已,又不是不回,我待会儿还是得回家的。”
“可你回家了鬼会哇啊哇啊把你吃掉。”欢欢的眼神真挚得像信了世上有鬼一样。
黄娣扭头看天,闷声说:“那就吃掉呗,反正我也不想活。我刚刚还想把自己淹死呢,但是不行,我整个人都浮起来了,然后我好像看到一条超级大的蛇,吓死我了,我就赶紧抓着草爬上来了,唉,反正没死就是要回家嘛。”
欢欢又皱起八字眉,苦恼地说:“死不好,婆婆会哭。”
黄娣蹲下来,双手撑着下巴,同样苦恼地望着女孩。
“我当然知道死不好了,但我还是想死,这样我就不用回家了。”
欢欢向前一步,整个身体紧紧地贴在黄娣瘦小的肩膀上,同时歪下头,用脸颊贴住她湿漉漉的发顶。
黄娣悄悄地摸着那层飘过来的柔软布料,偷偷地想:如果我能伸手摸到云,那云大概也是这样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