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策一落实,夫妻立刻急了,连夜用尽关系、费尽手段,待黎明大汗淋漓时,二人含笑对望,庆幸不已。
老大是正统长子,老二就当慈善养女,两样照旧摆在身边不影响,那个小的老三就连夜送走,尽量送得远些。
越远越好,最好是毫无关联的,不论哪个政敌都找不到,一家人自然高枕无忧。
反正老三才两岁,一直是保姆在带,细细一数,双方相见不足十面。
分别时,连眼泪都是为了怜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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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群山困压之下的黄县过分狭隘,剩百余人口,是世上最小的县之一,小到压根没人能记起它曾是万人县。
今年58岁的黄悦花搓动粗手,仰起褐脸,嗦着两枚相隔甚远的门牙,讨好地笑问:“那几时要接去?我好准备下…”
“很快。”来人离去,不曾回头。
一指厚的替养费到手后,黄悦花迅速揣上两个滚烫的地瓜,一边呼哈、一边直奔黄县里唯一的福利社。
堪堪停脚,她一口咬出半个金灿灿的薯肉,一把挥开阻止冷风飘出去的厚胶门帘,大声嚷嚷:“老娘来了!开张大吉开张大吉!”
柜台后的老朱子正死盯着电视上的圆盘白球,最后一个数字跌出后,他拧紧的眉头霎时如被洪水冲平的栅栏一般绝望地摊倒,狠呸口痰,重点支烟,抽神瞥她。
“花妹来啦——”灰色胡渣促狭一抖,他掐紧喉头打招呼。
黄悦花来不及应他,脚背陡然一凉,毛毛颤颤的东西一闪而过,她猛地跳起来,大声呼道:“滚你祖宗的臭老鼠,触了老娘霉头!老朱子你这么大的店,连包耗子药都舍不得下?”
老朱子抱怨道:“早定货了,还送没过来,他们说要过几天。”
“真晦气……”她扶稳鬓上斑白,仍喋喋不休。
“花花姐啊,你又来发财呢?”男人的揶揄从货架后方传来。
黄悦花横把眼刀过去,清清嗓子:“谁要□□的赶紧起来,快给老娘让位!”
突然椅子“咿呀”一退,有个人拿起碎钱,边解皮带边像喝醉了一样含糊道:“婶来我这儿…”
几秒后,油腻腻的麻将碰撞声再度响彻小卖部。
同时间,粉色里渗出灰渍的床单上,二岁幼童的哭声也响彻整个平房。
他又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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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归本来不叫李明归,他在家里出生。但彼时家里没一个人方便去帮他处理身份,也就不急着取名。
老三。那个小的。小的那个。那个。小的。走走。
以上都是李明归的曾用名。
似猫狗的,可以叫咪咪、喵喵、小花,也可以叫阿旺、来财、小白。
直到离开黄县,重新回到出生地,走走才正式成为李明归。
在黄县里,六岁的走走生出侠客梦,他卸下一个枕头套当包袱,塞根玉米,塞个地瓜,两手抓着甩一甩,拧成一捆,再绕到背上,最后把布条两端扎在胸前,鼻孔里哼出两股勇气,他又准备去冒险了。
黄悦花刚烫完头回来,斑白变深红,长发变短发,一绺一绺卷起来,很像猪屁股上团着的小尾巴,它们圈满她的整个脑袋,让她的头看起来像死尸做的佛头那样吊诡。
她翘着二郎腿吃烧鸡腿,瞥见他往外走的背影后,边用舌头剔着牙缝边问:“不看动画片了?”
“嗯。”走走摇摇头。
黄悦花嘬嘬烧鸡味的门牙,叮嘱道:“太阳下山前,你得回来,谁叫你都别理,自己玩,别跟谁走。”
“嗯。”走走加快脚步。
土路上发出“唰嚓唰嚓”的声音,走走的速度时慢时快,有时候磨着鞋底滑行,有时候交换单脚跳。
烈阳下,他的影子像只不会飞的鸟。
从干燥的灰白色走到湿润的褐黄色上,日头开始偏移,刺眼的阳光正好横成一条直线,躺在幽深密林的入口前。
走走努努嘴角,用力抓一把脑门上的汗,闭上眼快步跑进笼罩在阴色下的树木世界里。
等他跑不动的时候,那棵最老的树便会出现。
它腰粗枝低,只要他双手双脚贴上去一环抱、一蛹动,轻轻松松就能爬上它的中心。
蹲在被厚重枝叶遮挡的秘密基地里,走走解下包袱,先拿玉米出来慢慢啃。
圆滚滚的脸颊肉荡来荡去,走走聚精会神地环顾四周,倾听鸟虫鸣,还有……
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逃进来。
它又闯来了,这是走走日常的冒险活动之一。
被恐惧追赶时,人的反应无非两种:噤声或尖叫。
这一次跑进来的女人很安静,她似乎咬死了自己的舌头,连个喘声都没有。
像头凭生存本能屏气逃命的鹿,眼神空洞,双腿疯摆。
走走目不转睛地观察她。
陌生的年轻面孔,受伤的深红身体,还有不停挥洒的眼泪。
连内裤都没,唯有一只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袜子半拖在左脚上。
他曾问过黄悦花,为什么呢?在干嘛?
黄悦花说她们不听话,做错事,别管她们,不然你也要挨打,他们会把你吊起来打,到时我可帮不了你。
走走不曾挨过打,也没挨过骂,但当黄悦花向他扮起恶来,面目狰狞地冲他拍掌跺脚时,他立刻懂了什么是挨打,于是他一直只是旁观着。
当那些不听话、做错事的女人被抓住时,结果无非两种:被摁在地上扑到没声后被拖走,或被抓住后打到没声后被拖走。
那种两个人像县里的狗一样叠在一起的行为叫“扑”,这是走走从黄悦花和旁人的闲聊中听来的。
当那个身体跟野山猪无异,留着口水,飙着臭汗的男人把女人狠狠压住后,走走便用力闭上双眼,放下玉米,像县道上犯困的野猫一样,警惕地抬爪捂住整张脸,装睡。
然而走走早已习惯了的惨叫声并未如往常般喊起,只有陌生小孩子的声音在寂静之中脆生生发问:
“叔叔,你在干嘛?”
走走呆呆地放下双手。
那是个比他还要更矮小一点的女孩,像只先锋蚂蚁,竖立在地,支起触角探未知的路。
男人不耐烦地瞪过去,忽而松开眉头,一瞬乐坏了。
“我跟姐姐玩呢,可有趣了,你来,你脱了裙子过来,我们一起玩。”
地上的女人瞅准时机,猛然从他掌下挣脱,张大嘴撕心裂肺地喊:“救命!救救我!我是被拐……”
像是蓦然在泪眼里看清了女孩的弱小模样,她硬生生吞回下半句,改口大喊:“这里没有好玩的,他骗你的,他要欺负你,快跑!”
“胡说,叔叔是好人,来,你来一起玩。”男人直起双腿。
“畜生!你冲我来!”女人赶忙抬腿夹紧他的腰,扯住他的衣领。
男人顺势压回去,油黑的厚唇里吐出笑语:“你个犟货,现在知道求你宗哥啦?”
走走捂着两腮,呆愣地望着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孩。
渴望希冀的光在他眸中闪动,即便对方可能根本不知道树上有个他。
等到周围的树木越发灰暗时,那些可怕的声响结束了,男人的右手抓着女人的左腿,毫不留情地向深林外拖行。
经过小女孩时,他低下头,伸出黏糊的左手,在她干净的脸上轻轻掐了一把。
“好看吗?喜欢吗?下次跟叔叔一起玩,叔叔带你上天。”
站在最近处看完 “扑”的全程的女孩不哭也不闹,仅仅高昂头颅,冷琥珀般的瞳仁里清晰映出男人的脸。
她目光之专注,似乎是想把男人的脸部细节一丝不漏地刻在脑海里。
男人抬臂挥了把脏汗,使劲想了想,又问:“你是谁的小孩?”
女孩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
“迷路了?我送你回家去?”他又弯腰去掐她的脸。
她抬手擦擦脸,“我正在回。”
人走空了。
老树的周围就只剩走走和女孩。
走走紧张地咽着口水,脸上覆着的汗比正午暴晒时还要更厚,他抓住包袱里尤带余温的地瓜,一半进一半出,要掏不掏的,他其实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地瓜。
心脏狂跳,闭眼凝气好一会儿,走走终于鼓足勇气,睁开眼后,他一鼓作气、高举地瓜大声喊:“我!”
喊声戛然而止,很快他失望地眨眨眼。
树下空了,只有黑黑一列队的真蚂蚁,它们前呼后应,匆忙翻过女孩踩出来的小脚印。
黄悦花曾经说过,蚂蚁搬家了,可能要下雨。
果然下一秒,走走的脸湿透了,好像下雨了一样。
第二天。
拿了两根玉米、两个地瓜,走走明明背着比平时重一倍的包袱,脚步却比平时快了两倍。
他即将飞过门槛时,黄悦花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像条守门的老黄狗,一边咬住他的衣角,一边呜出威胁低鸣。
“今天你不能出去。”
“嗯?”走走挤出半步。
黄悦花毫不费力地把他压了回去,晃晃手里的白毛巾。
“县里办白事,别出去。”
“嗯!”走走不肯,他埋着头,梗着脑袋去顶她的左胯骨。
黄悦花低头看着他的发旋,问:“喂!你不是怕鬼吗?”
“……”走走抬起头,瞪大眼望着她。
“那个肥猪宗做人时坏,现在死了,他做鬼肯定更坏,他变成大坏鬼后,最喜欢抓你这种嫩得跟鱼肉一样的小孩,你想被大坏鬼吃掉吗?”
望着那团被黄悦花拧出半个人形的白毛巾,像是亲眼看见那个坏人冲他龇牙咧嘴了似的,走走迟疑地摇摇头。
“哼,现在知道怕了?那你就回屋里待着,现在天还亮着,肥猪宗的鬼力没那么强,等太阳下山,哼哼,就算把咱们家的门关起来,也挡不住他来…抓你啊!”
黄悦花忽地在他脸上虚唬一把。
走走猛一哆嗦,呜哇呜哇哭了,头也不回地逃进屋里。
黄悦花得逞地笑了,舔舔又歪又大的门牙,甩甩白毛巾,欢天喜地去吃死人席。
床上,眼泪还来不及擦干,走走忽然收起哭声。
他快速翻身下床,趴着在床底下摸了半晌,抓出什么东西后,他迅速爬起,连脸上的灰都来不及擦,便把那东西塞进枕巾包袱里,穿好鞋,马不停蹄地飞奔出门。
肥猪宗…肥猪宗…
他边跑边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