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云昭在室友窸窣的起床声中醒来。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昨夜的梦境如同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印记,清晰,却带着一种白日光线下特有的荒唐感。
她记得一切。记得梦中钟汐清晰的面容,记得那个得体却遥远的笑容,记得自己惊醒后的震惊与慌乱,甚至记得指尖悬在聊天界面上的无措。此刻回想起来,脸颊竟有些微微发烫。因为一个梦就这样心神不宁,未免太可笑、太自作多情了些。她试图用理智将那翻腾的思绪压下去,将它们归类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普通现象,或者仅仅是大脑对印象深刻面孔的无意识加工。
但,到底还是不同了。
有些东西,一旦被清晰地看见,就无法再假装视而不见。那份源于梦境的确认,像一颗被投入心湖的种子,即便她觉得荒唐,也无法阻止它在水下悄然生根,细微地动摇了她原本只是远观的状态。
她照常和落琪一起去上课,吃饭,穿梭在熙攘的校园里。举止与往日并无不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目光会在不经意间,比以往更频繁地扫过人群,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明说的期待。她像是在玩一个隐秘的游戏,在每一个相似的背影、每一抹栗色的发丝间寻找那个特定的轮廓。
然而,那天她没有见到钟汐。
那份潜藏的、刚刚萌芽的期待,落了空。心里有一小块地方,莫名地空了一下,随即被一种淡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感填充。
她甚至再次点开了那个只有“开场白”的聊天界面,空白的信息框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提醒着她她们之间那巨大的、由陌生感构筑的距离。
再次见到钟汐,是在隔天的傍晚。
云昭和落琪刚从图书馆出来,抱着厚重的书本,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钟汐和几个朋友从对面的艺术楼走出来,说笑着,姿态放松。她穿着宽松的卫衣和工装裤,肩上挎着一个帆布包,微卷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夕阳的金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
云昭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微微侧身,借着落琪和路边树影的遮掩,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她没有像之前那样下意识躲闪目光,反而隔着一段距离,悄悄地、认真地注视着那个身影。
心跳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些,但并不像之前那样慌乱失措。一种微妙的好奇心,如同初春的藤蔓,悄然探出了头。
她看着钟汐和朋友交谈时偶尔挑眉的神态,看着她听人说话时微微侧头的专注,看着她漫不经心用手撩发梢……这些细节,在云昭的眼中被无限放大,拼凑着一个超越那惊鸿一瞥和得体笑容之外的、更生动的钟汐。
她私下和朋友在一起时,原来是这样的吗?
这些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隐匿在角落的情绪,不再是单纯的惊艳或紧张的悸动,而是掺杂了一点点想要了解的**,一点点想要靠近的好奇。
钟汐和她的朋友很快便走远了,背影融入夕阳的余晖和往来的人群。
云昭收回目光,抱着书本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底那片被梦境搅动过的湖面,似乎并没有完全恢复平静,反而漾开了一圈新的、名为“好奇”的涟漪。她知道,有些东西,从那个梦之后,就从模糊的吸引力,变成了一个具体而值得探究的谜题。
落琪一边翻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一边撅着嘴抱怨:“唉,白期待了,还以为今天去三食堂能偶遇钟汐学姐呢!结果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她用手肘碰了碰身旁安静走着的云昭,“你说她是不是很少来这个食堂啊?”
没有听到预想中的附和,落琪疑惑地转过头。
云昭正安静地走在她身边,目光落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有些失焦,仿佛透过林荫道上来往的人群和摇曳的树影,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她的嘴唇微微抿着,像是在思考一个无解的难题,又像是单纯地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安静的侧脸,平添了几分平日里少有的、朦胧的沉静。
落琪对云昭这种偶尔放空的状态早已见怪不怪。她知道云昭有时会这样,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便也没多想,只当她又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了。
“喂!” 落琪笑嘻嘻地伸出手,在云昭眼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回神啦!又在发呆!”
清脆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云昭周身那层无形的屏障。
云昭猛地回过神,眼神里的迷雾迅速散去,重新聚焦在落琪带着促狭笑意的脸上。她像是被惊扰的小动物,睫毛快速眨动了几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掠过眼底,仿佛刚才飘远的思绪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啊?哦……” 云昭有些仓促地应道,声音带着点刚回魂的含糊,她下意识地抬手将一缕被风吹到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试图掩饰刚才的走神,“没、没想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钟汐学姐啊!今天又没见到!” 落琪重复道,语气带着点惋惜,随即又兴致勃勃地猜测,“她该不会是在艺术学院那边有专属小食堂吧?”
云昭听着落琪的猜测,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刚才钟汐身影消失的那个方向,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多了些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东西。
云昭和落琪推开宿舍门,意外的发现本该在校外合租的室友齐沐沐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肩膀微微耸动,听到开门声才慌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沐沐?”落琪惊讶地放下手里的书,“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和白黎在外面住得好好的吗?”
齐沐沐抬起头,眼眶果然有些泛红,鼻尖也红红的。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可能要和白黎分手了。”
这话一出,云昭和落琪都愣住了,连忙围了过去。云昭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落琪轻轻拍着她的背。
“怎么了这是?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落琪关切地问。
齐沐沐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断断续续地说:“她最近……回我信息总是特别慢,问就是在忙。今天……今天我还看到她和另一个女生一起在市中心那家很有名的珠宝店里,在看戒指……” 说到最后,她几乎泣不成声。
就在这时,齐沐沐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来电显示赫然是“白黎”。齐沐沐看着那个名字,眼泪流得更凶,手指颤抖着,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接听,还按了免提。
“沐沐,你在哪儿?怎么不接电话?我很担心你。” 白黎清亮而焦急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传出来,背景音有些嘈杂。
“我不要你管!”齐沐沐带着哭腔喊道,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云昭见状,连忙凑近手机,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白黎,没事,沐沐在寝室,和我们在一起。”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齐沐沐冷静。
电话那头的白黎似乎松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下来:“谢谢。沐沐,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齐沐沐别过头,不肯说话。云昭低声在她耳边劝:“沐沐,也许是误会呢?你先告诉她你在哪儿,让她过来,你们当面好好说清楚,总比自己在这里伤心强。”
在云昭和落琪的安抚下,齐沐沐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对着手机闷闷地说了句:“……我在宿舍。”
白黎来得很快,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她一进门就急切地看向齐沐沐,眼神里满是担忧。她耐心地向齐沐沐解释,那个女生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快要向女朋友求婚了,拉她去做参谋选戒指,想给对方个惊喜所以才暂时保密。她拿出手机聊天记录和与朋友的合照作证,语气诚恳。
误会解开,齐沐沐脸上的阴霾渐渐散去,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人总算和好,但窗外天色早已黑透,白黎便也没再回出租屋,决定在宿舍将就一晚。
熄灯前,云昭和落琪的手机几乎同时震动了一下。是白黎发来的信息:
【白黎】:今晚谢谢你们了。其实……我也给沐沐买了戒指,打算她两周后生日时给她个惊喜。拜托千万保密![拜托.jpg]
云昭和落琪在各自的床上看到这条信息,忍不住相视一笑,在黑暗中悄悄给对方发了个“保密”的表情。宿舍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小风波的齐沐沐已经带着安心熟睡,而一个关于惊喜的秘密,正在夜色中悄然酝酿。
宿舍的灯早已熄灭,只有窗外零星的路灯光晕透进来,在墙壁上投下模糊的影子。齐沐沐和白黎那边早已没了低语声,想必是和好后相拥着沉入了梦乡,连空气里都仿佛残留着一丝误会消弭后的甜腻气息。落琪的床铺也传来了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云昭却毫无睡意。她本就是夜猫子,加上刚才那一番小小的风波,思绪反而更加活跃。她侧躺在床上,手机屏幕的光亮映在她脸上,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她漫无目的地刷着校园APP,看着各种社团招新、二手转让、寻物启事的帖子从指尖滑过。直到,一条来自校园匿名表白墙的帖子跳了出来。
【捞人!今天下午在艺术楼附近看到的神仙学姐!求联系方式![图片]】
配图是一张明显是偷拍的照片。画质有些模糊,角度也有些刁钻,但云昭的指尖却瞬间顿住了,屏幕定格在那里。
照片里,钟汐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旁边的人说话。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栗色的微卷长发上跳跃,勾勒出她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她嘴角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弧度,眼神因为角度的关系,看起来比平时更显疏离,仿佛游离在周遭的热闹之外。偷拍者大概离得有些远,只捕捉到这样一个侧影,却已然将那份独特的气质抓取了七八分。
云昭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往下滑动。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那张偷拍的侧脸。
心里某个角落,不由自主地,轻轻感叹了一句:
这张脸……真是妖孽。
这张脸,在她梦中清晰浮现,带着得体的笑容;在食堂对面,隔着不远的距离,沉静地注视;如今,又透过冰冷的手机屏幕,以这样一种被他人窥探、觊觎的方式,再次闯入她的视野。
一种微妙的、混合着些许不悦和更多无奈的情绪悄然滋生。不悦于这种被公开“捞取”的方式,仿佛钟汐是某个可以被随意标注和索求的物件。无奈于……自己似乎也与这些发帖的人并无本质区别,同样被这份光芒所吸引。
她最终还是没有点赞,也没有保存图片,只是默默地将那条帖子划了过去。仿佛这样,就能划掉心里那点因这张“妖孽”脸庞而泛起的、不该有的涟漪。
云昭今夜注定又要晚睡了。那张惊鸿一瞥的侧脸,连同白日里未能见到的淡淡失落,以及此刻内心复杂的感叹,交织在一起,在她本就纷乱的思绪里,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