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妈妈正在病房里收拾,听到我的脚步声,都还没回头便道,“小姐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你了。”许是未听到我答话,她才回过头来,见着我的打扮与模样,一脸惊诧道,“怎么穿成这样?”
我脸上还在火辣辣地烧,但一时又不想脱下他的风衣,有一股好闻的干净的味道在他的衣服里环绕着我。但长妈妈的手倒是麻利,一把将这风衣的拉链拉下,才发现是怎么回事,赶忙将我全身衣物都换下,准备送去洗。我看她手里拿着那黑色风衣,若是洗了那味道是不是也要被洗干净了,我差点叫住她,但又作罢。
“这林少爷还挺会照顾人的。”长妈妈送洗了衣服回来道。我唔了一声,胡乱吃过饭蒙头睡了。梦中有一张脸,剑眉星目,右眉有一颗痣,他说我很有天赋。
第二日我催着长妈妈赶紧去取洗的衣物。“小姐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哪有这样快的,你的衣服都是在德国人开的店里用先进的化学品洗的,才不容易发病,这要好几天呢。”我只好耐心等待。但这一日林震没有出现。
第三日,我又在窗台上向下望。忽然长妈妈跑进来说,“老爷来了!”我大惊,父亲来了?怎么都没人来事先通报一声?我赶紧穿戴整齐,端正地坐在病床上,等待他的检阅,谁知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他进来。“长妈妈,你可瞧清楚了?真是我爹?”“我虽然老眼昏花了,老爷的座驾能认错?况且吴副官都在楼下呢!”那定是我爹没错了,只是为何不上来?我起了好奇,穿上鞋子,打算下去一探究竟。
走廊里,楼道里倒是没有人,不像他往日的排场。只是下到第三层,才望见一层到二层的楼梯上,二层的走廊里站了好几个士兵,莫不是二层住了他的哪位战友?我蹑手蹑脚地下去,那几个士兵唬了一跳,正预备拦我,恰逢吴副官从下头上来。“吴叔叔!”我轻喊道。
“小姐!”吴副官惊道,“你怎么下来了?将军一会就上去瞧您的。”“我感觉好多了!下来看看。这里住了什么人呀?”我一脸无邪地打听道。吴副官那一脸欲言又止,讳莫如深的表情让我更加好奇了。
这走廊里静的出奇。吴副官还在小声劝我先回去。忽然一阵噼里啪啦咣当之声,像是碗碟落地的声音,倏尔一阵哭声远远传来。我心中一跳,这样的哭声我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好了,小姐,你就先回去吧。”吴副官将我半推半扶地送上三楼,不住叮嘱道,“将军今日怕是心情不好。你一会别说气他的话。”我懵懵懂懂地回到自己的病房,只觉心中惴惴,坐立不安,将科学画报拿了过来翻了几页但凝不住心神,只好合了书本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我忽地想到林震的母亲也住在二层,不会竟这样巧吧?我从床上坐起,又朝楼下奔去。
楼道里已经没有先前的士兵了,吴副官也不在,但走廊尽头有间病房的门是打开的,房里头黄色的灯光铺在走廊上。我鬼使神差地朝着那灯光走去,朝里一看,一个空荡荡的单人间,病床上还有些褶皱的印子,但上头却没有人,一个青年抱着头趴在床上,那头发是乌黑的短寸,是林震!
我连忙走进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抬起头来,眼中犹有泪痕,睫毛也是湿的。似是房中的灯光太刺眼,他眯起眼睛辨认了好一会,才缓缓道,“吕小姐?”
“是我。你还好吗?”我轻声道。他一下子有些哽住了,断续道,“我...母亲...走了......”那神情仿佛失去了他的全世界,他一定与他的母亲感情很好。我心中也十分悲伤,不禁握住他的手,完全没注意到门外渐近的脚步声。
“小姐?”是吴副官的声音。
我这才回头看,吴副官一脸诧异地站在病房门口。我还未答话,只听林震道,“吴叔叔。”吴副官向他点头。我心中惊异,难道林震的母亲就是父亲的朋友?林震也认识我父亲?
吴副官走进来,眼睛倒是一直看着某处像是无法移开,我顺着他的目光一路跟随到自己握着的林震的手,吓得赶忙将手松开。“小姐,将军今日身体不适,已经先回去了,说是过几日就来看您。”吴副官对着我道,又向林震道,“林少爷,我的车就在楼下,将军请您一道先住在府上。”
林震似一脸震惊,并未料到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我也十分震惊,没想到林震居然认识我父亲,怎么从小到大并未听父亲讲过。只听他道,“多谢吴叔叔,我收拾一下,一会就下来。”吴副官点点头,又瞧了我一眼,并不出去,我知他的意思,只好向林震道别,“林震,别的话我也说不出来,你只千万注意身体,哭归哭,三餐要吃。那我先回去了。”这样也好,至少我知道他住在哪里。
林震好像还在懵然之中,他不置可否一般,只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他的,他眼神中似有痛楚,但又好像与我刚来时看见的有些不同。“咳咳”,吴副官轻咳了两声。我只得转身,走出了病房,还想回头望一眼,但只看到吴叔叔严肃的眼神,我只好转过身去。
吴副官陪着我一道出来。我抓着他问,“林震为什么认识我爸爸?”“好了,小姐,上一辈的事情我哪都晓得,说不清楚。”吴副官也不知道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那就是说,林震家跟我们家是朋友?”我推测道。“你若非要这么说也行吧。”他似无奈道。原来如此,林家也是我们家的朋友,也许就像纪绪家与我们家的关系一样,我虽然仍为林震感到悲伤,但心中却定了下来。
接下来一个月,我日日叫长妈妈去请李医生来,千问万问,千哄万哄,为的就是能早日出院。被我折磨了多日,李医生总算是松口了。
“这次出院居住也只是观察期,不代表病已经好了,只是相对稳住了,小姐还是要万事当心,不可任性啊。”李医生千叮咛万嘱咐,又开了一大堆的药。我的心早已经飞回城里吕宅,但嘴上都一一恭敬认真的答应着。
父亲已经派了车来接,司机是从小接我送我的老许,他已经站在车边迎接我。“许伯!”我远远望见他,欢喜地叫道。“哎,小姐!”老许额头上的皱纹都似舒展开来一些。“好久没见到你了,你好不好?”我问道。“我好着呢!倒是小姐,病好了就好!”老许笑道。
我迫不及待地坐上车,老许将车窗上的帘子都拉好,才坐回驾驶位,发动了车朝着我魂牵梦萦的家开去。
“许伯,家里可是来了一位林公子?”我还是没能按捺住自己雀跃的心情问道。“小姐如何得知?确实是。”老许点头道。“他在我们家可还习惯?”我有一连珠的问题。“这我倒是不知。不过老爷待这位林少爷是极好的,出来进去的都带着他,进书房也是。”老许答道。
这倒是奇了。我爸爸的书房平日都不让我进,倒允许他进去。怎会对他这样的好?莫不是......?我心中忽地想到一种可能性,心中一动,脸上又开始火辣辣地烧。
没开一会,就到了家。我拉开车门跳下车,面前是再熟悉不过的三层洋房。不远处,家里的管家、老妈子、小厮都齐齐地站在家门口迎接我。
“春妈妈!阿茗!刘管家!”我开心地与他们一一打着招呼。“你们赶紧去忙吧,我在这个家无关紧要,可是这个宅子离了你们就转不起来了!”我笑道。长妈妈站在我身后,摇了摇我的手,我转头对她吐了吐舌头。
进了家门,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家里熟悉的味道,整整一年没有回来了!阿茗跟着我进来,我转头问他,“林少爷可在家?”阿茗摇了摇头道,“一大早就跟着老爷出去了。不过一会应是回来吃午饭的。”我点点头,先上了三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的房间一应陈设倒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一年前的样子,被褥都刚换过,闻着是太阳的味道,地板桌面也都擦试过。我在自己的床上躺成一个大字,长妈妈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不禁捂嘴道,“小姐,你明年也要二十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今日我高兴,长妈妈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还未歇多久,只听楼下传来汽车声,想是父亲与林震回来了!我赶忙起身下楼,下到一楼,父亲与林震正从外头走进来。林震没想到我会在家,神色颇有些不同寻常,我心中好笑,就喜欢这样给他们一个惊喜!我又看向他身旁的父亲,喊道,“爸爸!”父亲在看到我的一刻,眼中溢出宠溺的神色,但嘴上却还略略严肃道,“身体可都大好了?可有什么不适?”“我感觉我好了!没有一点不舒服!身心舒畅!”我笑道,好像从未像今天一样开心过。父亲似微不可查地笑了笑。
饭桌上,照例又是“食不言寝不语”,我慢慢地吃,装作不经意悄悄地观察父亲与林震。父亲总是给我夹菜,夹完倒也不忘给林震也夹,倒是真如老许所说。父亲又是第一个吃完的,他出身行伍,吃饭总是家里第一快。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小咏,你要当震儿是家里人,别像以前那样淘气作弄人。”父亲说。我怎会作弄林震?我心中吐了吐舌头,面上还是波澜不惊似的点点头道,“好的,爸爸。”
这下饭桌上只剩下我与林震,我不敢说话,怕被父亲在书房里听见教训我,只是不断地给林震使着眼色。林震先只是低头吃饭,倒是老实不乱看,终于,他抬首夹菜,才终于接收到我的眼神信息。不知为何这次见到他,总感觉他有些绷着脸,我不停地朝他挤眉弄眼,终于他唇角一扯,转而又咳嗽了几声,似故作正经般又不理我了。
我感觉无趣,看来虽然处在同一屋檐下,能像以前那样在医院后院自由自在说话的时机却不多。想着想着,没发觉林震竟也已经吃完了。他放下碗筷,朝我轻一点头,便起身离开。我这才发觉我碗里的米饭还剩下一半,在我们家,若是浪费粮食,也是要挨骂的。我赶紧三口并作两口地往嘴里塞,好不容易将那半碗米饭塞进喉咙里,正欲下去追林震,刘管家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小姐,可吃完了?老爷让你去他书房一趟。”
我只好跟着刘管家上去。推开父亲书房的磨砂玻璃门,他坐在书桌前带着眼镜正读着什么。印象中,父亲的视力是极好的,以前还总跟我吹嘘他年轻的时候射箭可以百步穿杨。可是现在,他的鬓角也长出了白发,眼睛,竟也老花了吗?
父亲听到动静抬头,见是我,便脱下眼镜,揉了揉眼周的穴位道,“小咏,老李都跟我说了。你这次回家也只是暂住,还在观察期,你要规规矩矩的,别再像以前那样淘气了,要不我只能再把你送回医院去。”
我听父亲说到医院,心中一吓,连忙保证道,“不会的,我一定听话!”父亲点点头,起身绕过书桌走到我面前来,摸摸我的头,轻轻道,“小咏,你别怪爸爸。我都是为你好。”为我好?不让我留学去追求梦想也是为我好吗?不过也是,之前我的病也确实没法到处跑。我抬头望向他,轻轻道,“我懂。”心中其实还有问题想问,但还是憋住了没问。谁知他竟主动提起来,“最近都没收到你妈妈的来信。不是我不给你。”我心中一恸,只点点头。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你去吧。”父亲说。
我又忽然想起林震,问道,“林家也是咱家的朋友吗?像纪家那样?”父亲似一怔,只说,“他母亲走后就没有什么亲人了,我看他人聪慧稳重,是个不错的苗子,想要培养他。”我脸上一烧,轻轻点点头,父亲只有我一个独生女儿,他们私下都说以后父亲的权柄定是要交给我的夫婿的。
我出了父亲的书房,他们说林震已经去士官学校学打枪去了。也是,若要当父亲的接班人,需要文武双全,光会数学是不够的。我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正准备上楼去歇息,阿茗忽然跑过来说王家的侍女过来递了帖子。
我将那帖子展开一看,原来是我的中学同学王丽华听说我从医院回来了约我去喝下午茶。呵,她的消息倒是灵通,不过以往倒也没见她对我如此热络,反正无聊不如去会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