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着长妈妈迎上去,她赶忙将手里的羊毛披风给我披上。“小姐,不是说好起风了就回来的吗?怕是忘了上次受凉发病如何难受的了?”长妈妈眉头皱起,语气有些微微的责备。但我一点儿也不生气,她只是关心我。我回过头去,看到林震远远地立在那儿,望向我们,我又朝他挥了挥手,转头笑道,“长妈妈,你别生气了!你不知道,我今日交到一个朋友!”
长妈妈似有些诧异,朝着我招手的方向望去,林震似是感受到长妈妈的目光,朝着这里微微鞠了一躬,长妈妈也微微欠身。“好了,小姐,交朋友是一回事,也还要顾着身体才是。”我点点头,随着长妈妈往病房里走。
不知为何,今日尤其开心,我的身体好像也恢复了许多活力,上楼梯的时候也不觉得累了,还能几级几级那样地跳着上。这家医院的环境很好,不进到里头倒不像是个医院,若不是楼道里的消毒水味直冲我的鼻腔,我都可以假装自己已经好了。
“李医生已经在病房里等着你了。”长妈妈说。李医生是我的主治医生,他是个不苟言笑白发苍苍的老头,但确是我这一病症在国内首屈一指的专家。以往我都格外想要见到他,希望能获得出院的许可,可今日却不知怎么的并不那么渴望出院了。
李医生拿着听诊器在我前胸后背听了许久,我不断地吸气呼气都有些累了。长妈妈虽然在一旁收拾清洗,但我知她提心吊胆地期待着李医生的诊断。许久,他微笑道,“小姐的病相比之前大有好转,再过些时日若是想要出院住一段时间也是可以的。”长妈妈明显舒了口气,笑道,“多谢李医生!”“谢谢李伯伯”我说。本该是高兴的,但不知为何曾经十分期待的答案今日真的发生了却有些莫名的怅然。“应该的,将军知道了应该会很高兴。”,李医生笑道,边收起他的听诊器。
“李伯伯!”我赶忙叫住他,嬉皮笑脸地问了他Monty Hall Problem。他是国内最早出去留洋回来的那批留学生又是名医,他不至于回答不出来。结果他冥思苦想了一会,“不换罢。换不换都是二中择一的可能,没有必要换。”李医生迟疑道。我笑了笑,心想,还真如那画报上所言许多有经验学识的人都答不出正确答案。“好了,小姐,李医生很忙的。”长妈妈对我说,送了李医生出去。
后面几日,日日晨起午后我都在窗口守着,企盼着林震再出现,可是未再见过他的身影,目之所及只有萧瑟的冬青树海在风中泛起波浪。我好不容易雀起的心也渐渐沉下去,又像以前那样懒怠说话,连长妈妈都注意到了。“小姐,怎么病好转了也不见你开心一点?”我只顾着望着楼下,喃喃自语般,“怎么都不见他来?”“小姐说的可是那日的那青年?这么些时日了,怕是家里人的病好了出院了。小姐若是寂寞,不如叫纪公子来陪你聊天解闷?”长妈妈恍然道。
纪绪?除了吃喝玩乐,碎嘴八卦,他如何能跟林震比?我嘴一撇。“小咏!”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从外头窜进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纪绪梳着个大背头,油光瓦亮,又着一身西服,但那行走坐卧的姿态无一不是个纨绔无赖的模样,跟林震那样的简洁干净如何比得?
他嬉皮笑脸地从背后忽地抽出一束海棠花来,笑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眼睛一亮,从小我就喜欢美好的事物,花尤甚,但我的病也是由此而来,后再也闻不得花香,好在海棠无香,倒是可以短暂近身。“多谢纪公子还念着。但这花恐怕小姐就能看看,晚间是不能放在房里的。”长妈妈笑道。“我理会的。”纪绪点头道,倒是难得见他认真倾听的神色。
别说,这束海棠花倒是让这白森森的病房有了些颜色和生机。我抽了一只,放在面前仔细看,紫绛中带粉,中心又是几点明黄,好生美丽!“这可是最后的一批秋海棠了,再往后入冬了就没有了。”纪绪念叨道。“谢谢你,纪大公子。”我瞧了他一眼,又问道,“你不是上了陆军士官学校了?怎么还有闲心上这来?”“小咏,来看你自然是百忙之中也要抽空来的。咱们的交情谁跟谁啊?”纪绪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你可别跟我来这套,莫不又是密司王还是密司沈的又放你鸽子了?”我知他的性子,毫不留情地戳破他。他讪讪笑了笑道,“那士官学校的校长不就是你爹那手下叫张适的,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谁。”“小心被你爹知道了,又挨一顿打。”我想起他看到纪伯伯如同老鼠见了猫不禁乐了起来。“哎,你不说,我不说,长妈妈不说,我爹怎么会知道?”他眼睛一挑道。我羡慕他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没什么人限制他,不像我,干什么都不自由。
待了不久,纪绪也走了。吃过午饭,百无聊赖,我又开始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长妈妈将我换下的衣物拿去清洗,经过窗台时忽然小声惊呼了一声,“小姐,那日的青年!”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来不及趿上拖鞋,就往窗台边奔去,那松涛下,石椅上,黑色的风衣,短寸的黑发。“长妈妈,我要换衣服!”我叫道。
我急急吼吼地换好衣服,长妈妈倒是许久没见过我如此生龙活虎的样子,嘴巴都合不拢了。我也顾不上那么多,接过长妈妈手里的披风,就往楼下奔,我怕一耽搁,他又消失不见了。
还好,还好,他还在。
我连忙放慢脚步,理了理头发,端正了走姿,将披风握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朝他走去。但他仿佛并未发现我的到来,只是向前望着那冬青树海。
我装作不经意才发现他一般惊喜道,“林震?”他这才抬头朝我望来,那眼神却有些陌生,有迷惘有痛楚似在梦中,但只不过片刻,他就恢复了我第一次见他时的彬彬有礼、平易近人的神情,站起身微笑道,“原来是吕小姐。”
我点点头,还是走到我习惯坐的那个石椅上,才想起今日出来的急,忘记了带垫子,只能用披风铺在石椅上了。正将披风放下,一只手递过来一件风衣,我抬头看,林震将自己的黑色风衣脱下给我。我有些不解,只见他拿起我放下的披风,放回我手中,将自己的风衣内侧朝外展平了铺在石椅上。“吕小姐用我的吧,万一一会起风了莫要着凉。”他说。
我脸上微微火烧,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风衣上,只觉屁股底下暖暖的,但又有些如坐针毡。他又坐回去。“怎么这几日都不见你?令堂的身体可好些了?”我急忙问出这几日的疑问。只见他神色间略过一丝苦楚,低声道,“母亲的身体怕是支撑不住了。”我未曾想到时这个答案,瞬间原谅了他这几日不曾出现的事实,担忧道,“可都请院里的医生看过了?我父亲认识一些名医,我可以让他都找来给你母亲诊病。”他对我微微挤出一丝苦笑似是表示感激,又摇摇头道,“不必麻烦了。我母亲的病由来已久,其实是心病,如今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能守着她一日便是一日吧。”
我见他心中难受,正不知如何开口。只见他似收起了悲伤的心绪,转头朝我微笑道,“吕小姐最近可又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数学问题?”我脸色一红,这几日光顾着想他为什么不来,都没有读书了。他许是看我红着脸张口结舌,笑道,“吕小姐为什么喜欢数学?不嫌那些公式和推导繁琐吗?”“数学符号也许在别人眼里只是公式和推导,但在我眼里只是图形图像,所有的数学公式不过尽力地描述一个现象罢了。”我由衷道。林震点点头,“不错,我当初选择数学也是这样。数学在我看来就像音符,是最优美简洁的语言,可以对大千世界万千气象进行释意。”“那你之后还会再回去学吗?”嘴快过脑,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问了出来,又赶忙找补道,“伯母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他摇摇头,望着林海,缓缓道,“我也不知道。”
我默默地点点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觉得心里揪着,连带着小腹也有些绞痛起来。我陪着他一道看着不远处的冬青树海,只觉若是一直就这样坐着也挺好。天色渐晚,风也有些大起来,我连忙将披风披上,他这才回过神,望着我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吕小姐回去吧。”我抬头望了望,今日又是阴天,但天色已经是青花瓷般的烟青色,想是到了晚饭时间了,再不回去怕是长妈妈要说,只好点点头,刚站起身,只觉小腹哗啦啦一下,一股暖流汹涌而出,我再朝身下铺着的风衣一瞧,虽是黑色不大看的出来,但我坐过的那一小块跟旁边已经是不一样的黑色。我瞬间气血上涌,脸火辣辣地烧,今日穿的是纯白的裙子,披风又短,怕是裙子后头已经惨不忍睹了。
林震肯定是看到了,我羞于去看他的神色,只余光瞥见他走过来拿起他的风衣。“我...我会帮你洗好再给你送去,真是不好意思...”我低头嗫嚅道。还未等我说完,一股好闻的香气就袭面而来,不是那种男士香水的味道,像是...香皂...很干净舒心的味道,还带着一点点的烟草气。我懵然抬头仰视,他的脸近在咫尺,嘴唇很薄没有死皮,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绒毛,鼻子很高,右侧眉尾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睫毛很长,眼睛...眼睛里头像是有星星...我一时呆住了。
他将他的风衣披在我的身上,双手抓着衣领在我脖子附近汇合,将那风衣紧了紧,男士的衣服真是大,一整个将我给裹住了。他这才注意到我的神情,唇角微扬笑了一声,我才反应过来,脸怕是红得不像样子了吧,赶紧低头下去不敢再看。他轻笑道,“吕小姐,请你将衣领先抓住。”我赶忙用自己的手替换了他,抓住衣领。而他则忽然蹲下身去,将那拉链从底下拉上来,经过我的双手时,我触碰到他的,很暖。我松开手,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穿着这风衣本就到膝盖,穿在我身上则像是长袍子,都快到脚踝了,但倒是把我整个人都遮住了,当然也遮住了裙子脏了的地方。
我心中不禁赞叹他的周到,但却不好意思说什么,跟着他走回医院大楼去。他的母亲住在二楼,我小声对他道,“谢谢你,林震。衣服我会还你的。”也不敢再看他的神情,连忙逃回顶楼我的病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