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华约在时下最时髦的梅森咖啡厅。我到时,一桌子已经坐满了,都是以前在市七女中的同学。
“斯咏,你的病可都大好了?”王丽华问道。
我点点头,“你们最近都在做什么?”
我对她们的生活是好奇的。她们也许代表了我没有生病的许多种可能性。
她们顿时叽叽喳喳讨论起来,有的已经留洋去了,有的在国立大学学经济,还有的在家里的工厂做工。王丽华因着她父亲认识我父亲,托关系给她找了个在中央政府当文员的职位。
她们说着说着仿佛才意识到我在场,转而又道,“这些烦恼斯咏肯定是体会不到的。”“那是自然,斯咏是大小姐嘛,人家爸爸是谁?”
若是在以往,听她们这样讲,我心中定是羡慕万分,但如今的我倒是十分心定,打心眼儿里为她们的前程祝福。
“是呀,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莞尔一笑道。
王丽华神情有些惊讶,似是没料到我会这样讲,不由得说,“斯咏,你变了好多。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什么样?”我笑道。“你以前多要强。”“要强未必是件好事。”
王丽华沉默了片刻也没说话。半晌,她似想起什么忽地眉飞色舞起来,“我跟你们说,中央政府新来了个男青年,长得可帅了!”毕竟都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哪有听到帅气的男青年还能心念不动的,但是我是。她们纷纷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长什么样?有多帅?”
“叫什么名字?”
“什么背景?”
“一来就能进中央政府,肯定背景不简单。”
“他跟我不是一个部门的,是直接汇报给部长的。我只是在走廊里遇见过几次,那叫一个惊为天人!好像姓...姓...姓林!”王丽华道。
姓林?父亲在培养林震当接班人,莫不是已经安排他进了中央政府了?“林震?”我迟疑问道。
王丽华本还在冥思回想,一听到“林震”二字,眼睛一下子一亮,笑道,“是了!”
我心中一沉。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王丽华有些惊讶道,“斯咏你认识他?”
我舒展了眉头,嫣然一笑道,“你们可不许打他的歪主意。”
一时间她们都面面相觑,不知这传说中的林震与我是什么关系。王丽华本一震惊,倏尔乐不可支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
我脸上一烧道,“不跟你们闹了。我要回去吃晚饭了。”我落荒而逃。
看来林震已经引起了城中女孩子们的注意了。也是,他长得周正好看又干净,数学又那样好,聪慧又温暖,家世背景也定是极好的,那可不是女孩子们一等一的理想对象吗?即使父亲站在我这一边,但若是他不站在我这一边,又有什么用呢。
我赶紧让阿茗去打听士官学校的学生们下学后可能会去哪里。我迫不及待想见到他。
士官学校在码头附近,沿着河有一排子小酒馆,是学生们下学之后的不二去处。我让阿茗回去跟家里人说我要跟王丽华在一起吃晚饭,让老许载着我去码头的小酒馆碰碰运气。
赶到码头的时候,天色已微黑。今日天气不错,各个小酒馆外头都坐满了人。老许去停车了,本叫我在路边等着他陪我一道去。可我哪里还等的了,一路这么走过去,向着那人群里辨认林震的身影,没找到他不说,还收获了一堆轻浮的口哨声。
这些陆军士官学校的学生真是年轻气盛!一点都不稳重!正腹诽着,忽然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我心中一喜,转头一看,却不是林震,而是一个不认识的男青年。他一脸酒气,口臭味喷到我的脸上,真让我作呕。
“哟,小姑娘找人呐?是不是找哥哥我啊?”那人油嘴滑舌道。我将肩膀一甩,离开他的手,退后一步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他又欺上一步道,“小姑娘别害怕,我不会吃人~”周围的一群人哈哈哈地笑起来。我只觉毛骨悚然。
眼见那人的手又要搭上来,我害怕地闭上眼,但那油猪手并未如想象般落在我身上。我睁眼一看,那人的手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架住了,那人的衣袖撸了上去,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我顺着那小臂向上望去,是林震!
我一下子轻跳了起来。只听林震道,“你想干什么?”“哟,这位兄弟,这妞可是我先看上的。你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吧。”那油猪手道。“她是我…认识的人。你现在走,我不打你。”林震沉声道。我倒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凶的样子。那油猪手倒并没有走的意思,只见他抽出自己的手,不死心地又从旁凑近,直逼我的脸而来。我一惊,但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手已被林震的手一包一握,只听咯啦一声,是骨节错位的声音,随即那油猪手发出一声惨叫。“还想要另一只手的话就快滚!”林震怒道。
那人握着受伤的手,狠狠地剜了林震一眼,跟着他身边几个人离开了。看得我直拍掌,还不知林震竟有这一手。林震似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道,“你怎么到这地方来了?”“我不能来嘛?我爸爸以前就在士官学校当校长,这里我以前来过,只是不知道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苍白地辩解道。老许这才气喘吁吁地赶来。我心中不好意思,连忙跟老许道歉,不该这么任性的,他见我已经找到了林震才又放心地回到车上去了。
原来林震在士官学校遇到了他去留洋前认识的一群学弟,他们方才就在这条路尽头的一家酒馆喝酒。一群男孩子见林震忽然带了个女孩过来都开始起哄起来。林震扫了他们一眼,又忽然鸦雀无声,只听他道,“喝酒就喝酒。眼睛别乱看,也别乱说话。”那些个男孩子都点着头,只悄咪咪地觑着眼睛看我。我心中觉得好笑,没想到林震在男孩子里这么有威严。
林震让我坐在他旁边,伸手招了伙计过来给我要了瓶橘子汽水。酒过几巡,那些男生胆子也开始大了起来,纷纷问我与林震是如何认识的,还一口一个嫂子。林震让他们别乱叫,但我心里倒听着不反感。
“因为数学认识的。”我笑道。林震抬眼瞧了我一眼没说话。我感觉他也有些醉了,眼神有些迷离。男孩子“哦~”了起来,其中一个人讲,“原来林学长喜欢这样的,嫂子你不知道,林学长那时候数学从来都是全校第一,不仅如此还特别会打架,外校的从来不敢来欺负我们,那可是传说中的男人!”
“那岂不是有许多的女孩子喜欢他?”我不由得好奇道。“那是自然!上到三年级,下到一年级,没有提起林学长不爱慕的!”其中一人嘴快道,可还未及说完已被另一个男孩捂了嘴。那男孩觑了眼林震的神色笑道,“林学长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一心只想着数学!”
我笑了笑,今日倒是收获颇丰。我望向林震,他似不好意思又有些无奈道,“你别听他们瞎说。”我点头乖巧道,“好,我不听。”
男孩子们又聊起他们学校里的事情来。林震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精致的纸盒和一张纸片,将那纸片放在桌上细细展平,又将那纸盒打开轻轻在纸片上点了点,细而卷的烟草丝被他在纸片上排成整齐的一条。他将那纸片向里笼住烟草丝,卷成一支,又将那纸片的边缘放于唇下轻舐粘好。一个男孩递了火来,他低头一就,火星子一亮,倏尔雾气升腾,他的脸在朦胧之中晦暗不明,看不真切。
因着我的病,父亲从不在我面前抽烟,我已经忘了烟草味具体的味道了,小时候觉得很难闻,但不知道为何林震这烟的味道却并没有记忆中那样呛人。我就这么好奇地盯着他,他察觉到我的眼神,头微微偏过就这么毫不避讳地凝着我。他今夜不像之前那样彬彬有礼,反而有些陌生,眼神中带了动物般的野性,那就好像是...狼。
但我毕竟大病初愈,这样刺激的味道还是引发了一阵激烈的咳嗽。一杯水递到了面前,我赶忙接过咕嘟咕嘟喝下去,才微微喘过气来。抬头看,他已经将烟掐灭了,眼神中有关切。我笑了笑说,“老毛病,不碍事。”他也没再说话。
这间酒馆不大,因着在路尽头,倒是没有前头几家那样人声鼎沸,倒也好,这前头的喧闹仿佛成了背景音。没过一会,这些男孩子都似喝倒了,趴在桌上怎么叫都叫不醒。林震好笑地看着他们,转头问我,“你饿了没?”我摸摸瘪瘪的肚子点了点头,还好下午茶吃得多,现在才开始饿。他付了钱,转头带我转了两个弯,来到一家小面馆,点了两份杂酱面。
“我小时候母亲常带我来这儿吃。”他淡淡一笑。
我想起他母亲去世那晚他无助悲哀的神情,而现在他却装作没事人一般,不由得悲从中来。他见我低头不语,反而笑道,“一路追来,就是为了在这儿发呆?”我微微仰头,他看到我泪盈于睫不禁一愣。“你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我轻声道。他静静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道,“是的。她很美,尤其是她的眼睛,但是她总是不开心,我之前一直想知道是为什么。”
他边说我边看着他的眼睛,看着看着就听不到他在讲什么了。他一定是继承了他母亲的美貌,尤其是这双眼睛,会说话又真诚,直让人想一直看进去。
直到他将手掌在我面前挥了挥,我才忽然回过神来,倒是怪不好意思的,平时挺矜持文雅的,怎么遇到他就将那些礼仪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方才说什么?”我问。“你父亲对你好吗?”林震问。我微微一愣,赶紧点点头,“好。但是他总是不苟言笑,管我管得很严,但又没有时间陪我。”他点头,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你是想问我母亲是吗?”我替他问出来。他的眼神里略含歉意。“我外公家是前朝勋贵,他们是政治联姻,并不相互喜欢,所以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国去了。平时偶尔有信件往来而已。”我如实告知。他似有些惊讶,可能没料到像我这样的大小姐原来从小也是没有父母陪伴的吧。说起来,他得到的亲人的温暖应比我还多些。
我实在是饿了,不禁狼吞虎咽起来,吃完才忽然想起林震就在面前。我抹了抹嘴,见他满含笑意地望着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辩解道,“长妈妈总是让我淑女一些,小口慢咽,但真的饿的时候只有大口吃才吃得香啊!”他忍俊不禁。
我们沿街往老许停车的地方走,夜色渐深,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下坡的时候,我故意走的慢一些,让他走在前头,看他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好像外国文学里的长腿叔叔。他走到路灯下回头看我,一身深色风衣,路灯的黄光打在他头顶上,他那好看的眼睛被眉骨的阴影遮住,看不清了。我笑着朝他跑过去,只顾着去看他的眼睛,没有看路,被一个大石子狠狠地绊了一跤,整个人一下子失去平衡,眼见就要砸到这水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