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徽殿辩礼之后,朝堂静了三日。
静,并非无声。长安的风似乎都在暗中转向。
礼部堂前,史官所居的小阁内,檀香半燃。
一卷新起草的《礼议注疏》摊在案上,笔锋细瘦,字句森然。
“突厥女子,虽有慧识,然入朝不知内外之分,辩礼以权,其言巧而理偏。圣人制礼,非妇人所可议也。”
那一行行笔墨,像刀刻在竹简上。署名——李纲。
他提笔收尾,神色冷峻。
“史之功,在于立言;言之功,在于正世。若此妇之论流布,国纲不复存。”笔落,墨花溅起,化作一点黑。
门外传来侍吏低声:“尚书,太子府已有人使来,请示——是否可将此注疏呈入国史草卷?”
李纲淡淡道:“可。礼失则国失,臣自当以笔正之。”
东宫内夏夜微凉。舒涵倚窗而立,指尖拨弄着案上一卷新得的史稿副本。
纸上墨迹未干,李纲的字锋锐若刀。她看完一遍,神色没有变化,只是沉默良久。
案前的烛光摇曳。
李世民从后殿步入,看见她静坐如影,眉心轻蹙。“舒涵,何事?”
她抬头,微微一笑:“李纲,替我写了一篇传。”
李世民接过史稿,越读,眉间的线越紧。
“他这是以史为刃。”
舒涵淡声:“他要我成为‘越礼之妇’,成为朝中诸儒讥笑的名。这样,即使我不言,后世也不听。”
李世民眼底闪过怒意:“此事我自会压下。”
她摇头:“不必。若殿下亲压,反显我惧。”
她的目光如秋水一般澄明,“我自有法。”
三日后。国子监内,舒涵以太子侧妃名义赐讲《仪礼》一篇。
入座者非士子,而是长孙无忌、褚遂良、虞世南等少儒。
她手持竹简,开口道:“《礼》者,非禁人也,乃度人也。昔鲁哀公问孔子曰:‘何为礼?’孔子对曰:‘敬而已矣。’今人论礼,以‘防’为本;然礼之真,在‘度’。”
她放下简册,抬眸环视四方:“若一国之礼,只存防与畏,则民不知敬,只知惧。此非礼之盛,乃礼之衰。”
长孙无忌微笑,褚遂良点首,虞世南叹息。
这些言论,转日便传入史馆。
有人在私下低语:“突厥妃所论,诚见大义。”
有人在壁角轻叹:“李纲旧文,恐不立矣。”
又过数日,史馆更新诏稿。原本李纲所书那一段,被改为:“突厥公主舒涵,于东宫承徽殿之辩,明经守理,以时化礼。其言有补治体,非妄论也。”
李纲读完,默默合上竹卷。他没有再言,只淡淡吐出一句:“她懂文,亦懂势。”
夜深,东宫内月色如水。舒涵立在回廊,风拂她衣。
李世民自后步来,轻声道:“你赢了。”
她摇头,神情温淡:“赢,不在于史笔。他们写我,我便让他们写下真正的我。”
他轻笑一声:“你真是奇女子。”
舒涵转眸望向远处的宫灯,目光中有淡淡的光:“史笔为刃,心若不乱,便可为盾。天下之名,不必我守——但真相,我要亲自写。”
八月初夏日的长安,午后微闷。宫墙深处,花影浮动,风吹得檐铃叮咚作响。
舒涵正在偏殿外校阅女官呈来的册籍。她素衣轻裳,鬓边仅簪一枚玉钗,神色恬淡。
几名侍女低声行礼,却神情微异——她们的眼神里藏着隐约的不安。
舒涵察觉,抬眼轻问:“何事?”
最年长的侍女低头答:“娘娘,宫中……近来有人言,说您承徽殿辩礼虽胜,却意在夺权。更有传言——您与太子殿下,行事不避,礼度失衡。”
舒涵指尖微顿,册页在风中轻颤。
“这话,从何处起?”
侍女低声:“好似从承徽宫那边传来……”承徽宫——正是太子妃所居之所。
舒涵合上册卷,眉眼未变,只淡淡道:“我知道了。”
夜色初起,宫灯如星。
东宫偏殿。李世民披着常服坐于案前,神色紧绷。他听完侍从禀报,冷笑一声:“李纲转而以谣为刃。好手段。”
舒涵轻轻走到他身后,语气柔和:“他不需要真,只要疑。殿下若辩解,便显慌乱;若沉默,便显有心。这,就是他想要的局。”
李世民回头看她:“那你打算如何?”
舒涵垂眸:“去见太子妃。”
他一怔:“此时?”
她抬起头,目光清明:“越是此时,越要见。若让人以为我避讳,那才是真正的疏远。”
夜深,承徽殿外。
舒涵独自前行,步声轻微,灯火如影。殿门内传来柔和的琴音,正是长孙氏所习《关山月》。
宫婢通传后,长孙氏放下琴,神色平淡:“贤媛夜来,有何事?”
舒涵上前一拜,语气温柔:“臣妾冒昧叨扰,只为一言心明。”
长孙氏抬眼,神情看似平静,却有淡淡疏离:“何言?”
舒涵抬眸,目光澄澈:“宫中有流言,说臣妾越礼专宠,惑主乱制。臣妾不敢辩,只愿亲至承徽殿前,以明一心。”
长孙氏沉默良久,忽而微笑:“人言可畏。本宫知你聪慧,也知你行事谨慎。但你须记——深宫最怕的,不是谣言,而是距离。”
舒涵一怔,微微垂首:“臣妾明白。”
长孙氏放缓语气,手指拨动琴弦,发出一声轻响:“你与太子相得,这宫中未必人人喜。我知你非有意为宠,但凡人心——难测。若愿久安,记一句:‘宠,可用,不可倚。’”
舒涵静静听着,眼底泛起微光。她轻声答道:“多谢娘娘赐言。臣妾记下。”
长孙氏笑了笑,语气终于柔和下来:“你若真心为太子与天下,我自明之。明日午后,你来殿中一叙。本宫欲令你与长孙无忌共议《女史箴》。此事成,则流言自息。”
舒涵起身一拜,神色平稳:“谨遵娘娘懿旨。”
风凉如水。舒涵抬头望着夜空,宫灯的光映在她眸底。
她喃喃自语:“他以谣造疑,我以信制心。”语气淡,却有一种稳如山的力量。
在她心底,有一句话从未说出:“理,可安天下;信,可安人心。”
翌日,承徽殿内,长孙氏与舒涵并坐。
长孙无忌执卷朗声诵读《女史箴》:“女有贞行,以礼为鉴;居中守正,辅德以清。”
舒涵从旁接道:“是故‘内以治家,外以和国’。臣妾愿修《女则》一篇,以阐礼度,使后宫以正化心,不为流言所扰。”
长孙氏微微一笑:“善。”那笑,终于带了一丝真意。
殿外风声起,吹散檀香。有宫人悄然传话出去——“太子妃与贤媛并论女史,同席共书。”至此,流言自止。
而李纲听闻此事,立于礼部长廊,微微一叹。
“此女,以德制势,以柔克刚……非我所能压也。”
他转身,对弟子缓缓道:“记着——有些人,不必言多。她只站在那里,便是一种理。”
八月中旬,长安暑气仍炽,宫中帷幔厚重。
午后,太极殿的檐角落着一只金翅乌,鸣声嘹亮而尖利。
李渊坐在龙案之后,眉目深沉,面前摊着自并州传来的边报。几道墨迹未干的奏疏,尽是“刘武周破裴寂”“并州危急”的字样。
案侧的蜡烛微微倾斜,泪蜡滴落如血。
“太子近来可曾闻并州战事?”他忽地开口,语气平淡,似闲谈。
李世民垂手而立,神色镇定:“儿臣已令东宫属下密奏,调兵援晋。”
李渊看着他,目光幽深,片刻后笑了笑,却不达眼底。
“世民,并州之事,朕已命元吉负责。此番若成,齐王功在社稷。”
李世民微微一怔,低首:“父皇英断。”
殿中风声寂寂。他知道,这不是决策——这是试探。
太原北风骤起,黄沙迷天。齐王李元吉披甲立于城头,眸中闪着一丝焦躁。
城下,刘武周军旗蔽日,战鼓如雷。裴寂所部早被击溃,晋阳之地危在旦夕。
李元吉令司马刘德威守城,自称“率精兵出战”,实则夜半潜返府邸。烛光摇曳中,他的妻妾慌乱装箱,婢女拎着珠玉匆匆。
“快,备车!”李元吉喝道,声音微颤。
马蹄声碎如惊梦。夜色里,他带着一队亲兵,从晋阳南门遁走。
黎明时,刘武周军压城。晋阳土豪薛深开门迎降,太原陷落。
三日后,急报传入太极殿。李渊听完,额上青筋跳动,手中奏折“啪”地摔在地上。
“元吉弃城逃!太原失守!”
殿内侍从皆匍匐不敢言。
“传窦诞、宇文歆!”
两人被押至殿前,面色惨白。李渊怒指二人:“辅佐无方,罪当死!”
李渊拔剑在手,寒光直逼。
礼部尚书李纲趋前,俯身叩首。
“陛下息怒。太原失陷,实因刘武周猝起,裴寂前线崩溃。齐王无谋,然二人非主事。若今日滥杀,何以安众心?”
李渊剑锋停在空中,呼吸急促。
李纲再拜:“并州虽失,晋州、绛州犹可守。今若先斩二人,恐军中人心更乱。”
良久,李渊缓缓放下剑。“罢了——赦二人罪,命退下。”
那一瞬,殿中风声又起。李渊看向空阔的御阶,心底的疑念更重——元吉无能,世民过才,若一旦功高,社稷之主将谁属?
东宫书阁,烛火未灭。李世民立于榻前,双手背负,望着案上那封奏章。
“父皇仍不许我出征?”
长孙无忌低声应道:“陛下言:‘齐王功未立,不可夺其名。’”
李世民沉默,掌心紧握。片刻后,他淡淡笑了笑,笑意却冷。
“齐王弃城,陛下仍要保他?呵……父皇心中,不信我已深。”
长孙无忌低首不语,只能听见殿外风声渐紧。
舒涵自帘后缓步而出,衣色素淡。她将一盏温茶置于案上,语气平静:“殿下,不可显怒。风正紧——此时,动即是破。”
李世民抬眸望她,那一瞬,眼底的怒意化作疲惫。
“舒涵,你看这天下……功名、亲情、信任,都要以疑心换来。”
舒涵垂眸,语声极轻:“君王信疑,非一日之事。殿下若真有志天下,须先学——如何与疑共生。”
她的话如针,刺入心底,却不痛,只冷。
李世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若父皇不让我上阵,我便自为筹谋。”
舒涵看着他,神色不动,只轻声问:“殿下,是为救边,还是为救心?”
李世民缓缓睁眼,眸中一片深色:“皆是。”
武德二年八月末,长安夜凉如水。东宫中银烛半明,殿外槐影斜斜。秋虫细吟间,廊檐静得几乎能听见风过竹叶的声音。
刘文静随侍从入宫。他已见过无数风云变幻,却仍觉得今日的召见,带着一丝未明的意味。
他被引至侧殿,殿中陈设素雅,不似宫廷的繁丽,反倒更像文人书斋。几卷经史散放几案之上,炉烟缭绕,沉香清淡。
帘影微动。
舒涵缓步而出,身着浅金薄纱,未施浓妆。她的眉目间,带着草原的清冷与中原的静谧,声音不高,却自有一种从容:“刘大人,近来可安?”
他拱手下拜:“微臣安好,见过侧妃娘娘。”
她微微一笑:“太子殿下素来心思深远,少有多言。今日召你,是让我与你一叙,只是——提醒。”
“裴寂自并州兵败后近来宴请旧部,你该知情吧。”
刘文静目光一变:“此事……殿下也听说了?”
“长安无小事。”舒涵语气平稳,“太子殿下不喜疑人,也不愿猜人。但我与刘大人交情不同,我劝一句——裴寂之宴,不可赴。”
殿中安静得只剩烛火噼啪。
刘文静盯着她,眼底闪过几分难以置信:“为何?”
舒涵缓缓起身,走至窗前,轻启纱窗。夜色微凉,远处宫墙外,隐隐可见星灯若萤。
“刘大人,你知我生于草原,看惯人心逐鹿。突厥人赌一场战,不在勇,而在算。中原亦然。如今朝中权势初定,表面风平,暗底却潮起。”
她转身,神情冷静:“你曾扶陛下起兵,今又辅太子理政——功高,且无党。如今并州战事,陛下未派太子亲征,便是在疑,若裴寂要戴罪立功,刀往谁头上落,岂不显然?”
刘文静沉声:“你是说——裴寂有意?”
“我未曾言此。”她淡淡一笑,“只是,酒宴之中,言多必失。若旁人设局,几句醉话,便足以成祸。”
她走近一步,眼神柔中带锋:“你我皆知,太子信任你,但太子终究不能护你一生。你该护自己。”
刘文静的指节紧绷,盯着那双冷静如镜的眸子。
他忽然低笑一声:“娘娘,你说得太像命理之言了。”
“信也好,不信也罢。”她声音极轻,“只是,这世上从未有真正的‘意外’。一切祸端,皆起于一念侥幸。”
刘文静沉吟良久,终于缓缓一揖:“谢娘娘相告。刘某当谨慎为之。”
舒涵转身,将案上的一卷竹简推过去:“这是东宫近来整修仓赋的账册,你素来通民事,太子希望你阅后可言所见。若要交谈,来此殿再议。”
刘文静接过竹简,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像在探寻,又像在道别。
他终于低声道:“娘娘……你似乎总能看透未来。”
舒涵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非我看透,只是我见过太多重来的局。”
刘文静怔怔望着她,半晌,行礼告退。
当他步出东宫,夜风扑面,明月在云层间隐现,像一枚被刀锋削过的玉盘。
他忽然意识到——那女子说的每一句,都没有指名道姓,却句句逼近真相。
她到底是谁?
这一夜的风,从宫门一直吹到永安坊的街角。刘文静回首望去,只见那座深宫的灯火在风中摇曳,仿佛一盏燃在命运尽头的灯。
他终于下定决心:那一场酒宴,他不去了。
而在宫中,舒涵倚窗立良久。她的手指轻轻按在窗棂上,喃喃自语:
“刘文静,我已改了你的命。但天下这盘棋,还远未稳……”
烛火燃尽,秋夜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