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后,承徽殿内长孙氏独坐殿前,神色平和,却已知事态。舒涵行礼,开口便道:“娘娘,臣妾不敢辩己,只求为殿下正名。”
她静看舒涵一眼,淡淡道:“你要我做什么?”
“娘娘可入奏陛下,以女论心。言太子虽情重一妃,然以贤辅治,外和突厥,内守法度。若惑者,何安天下?”
长孙氏的目光微敛:“此言,非自护,乃自陷。若言你辅政,反为越矩。”
“是以此言,须出自娘娘口中。”舒涵声音极轻,却极稳。“臣妾不出名,只为陛下信您。若由您陈奏,则为后宫之言,非政议。”
长孙氏沉默良久,终叹一声。
“你知自己在做什么吗?若言差半句,你便成祸首。”
“臣妾知。”舒涵轻轻一拜,“若此身能换殿下之清名,值。”
她久久凝视着舒涵,终于,她起身,缓缓道:“好。此事,我来。”
次日,乾元殿内太子妃长孙氏入奏,言东宫秩序井然,贤媛恭谨守礼,未有逾仪之举;又陈突厥公主来唐后,促两地通商、止边兵,功在和亲。
李渊听罢沉吟,半晌方道:“妇人之德,贵在中和。若果如所言,朕自不疑。”
朝退,风声渐散。
那夜,东宫。李世民立于阶前,衣襟被夜风吹起。舒涵静静立在他身后。
“你为何要这样做?”他低声问,“若此言有失,你便身败名裂。”
舒涵看着他,神色安然:“殿下,若有一日,你真要立于九重之巅,那风会很冷。臣妾若不能挡一阵,怎配说并肩?”
李世民静了很久,终于轻叹一声:“你与我身处世间,却不属于世间。”
舒涵轻轻一笑,低声道:“可我爱这世间——因为有你,有我,有人心尚可为。”
风过槐影,烛火摇曳。那一刻,他们都沉默。只是彼此都知道——从今以后,这一场局,不再是爱与权的抉择,而是他们合谋的开始。
晨光未亮,宫道上雾色尚深。太极殿前,百官次第入列。
今日议题,本是礼部奏请改定新朝冠服之制。
然而所有人都知,真正的锋芒,不在冠服。
礼部尚书李纲缓步出列,白袍曳地,声如寒铁——“启奏陛下。近闻东宫议边政,后宫妃嫔在座,且出策军略。臣以为,此逾礼乱章,恐伤国体。”
殿中一时寂然。
李世民面色微变,正欲开口。
李渊抬手,目光深沉:“李纲,你言之有据?”
李纲从容一拜:“臣有耳目所闻,非敢妄言。礼者,国之纲纪。妃嫔预政,虽智不可用,虽忠不可显。陛下,若纵此例,后宫岂不干政乎?”
殿上低声窃语起伏。
李世民心头一紧——这话若被坐实,不仅舒涵,连他自己都要背上“妇干政”的罪名。
李渊指尖轻敲案几,声音沉而稳:“李纲所言,朕自明白。然朕亦知太子召舒涵议北地军务,乃国事所需,非妃子擅权。”
殿中一时静默,众臣皆低首。李纲面色微冷,但难以反驳。
李渊沉声道:“群臣若有不明,朕可宣舒妃入殿。”
不久后,侍从回禀口谕,舒涵步入大殿,衣色素白,不施珠翠。
她行礼极稳,声音温柔却不弱:“臣妾叩见陛下,见诸位大人。”
李纲拱手一笑,语带锋芒:“舒妃入殿,本身已违礼。然既来,敢问一语——太子府议边政时,是否有你言?”
舒涵抬眼,目光清澈:“有。”
满殿喧然。
李纲冷笑:“果然。妃子论军,岂非乱章?”
舒涵轻轻一笑,低声道:“尚书错矣。”
她抬头,声音清亮:“礼有经,有权。经者,不变之纲;权者,应时之宜。当年文皇后佐汉武,陈后主议和亲,皆史有载。臣妾不过承古制行权宜,何为乱章?”
李纲脸色微沉。
“此例不可为常。”
“故臣妾不求常。”舒涵微微一礼,“臣妾求国安耳。若礼能安国,守之;若礼为祸本,权之。此亦礼之一道。”
李纲一时无言。
殿中鸦雀无声,只听得舒涵的语声回荡在柱影之间。
李渊缓缓起身,神色微沉,却含几分赞叹:“李纲,舒妃所言亦非无理。朕之治,不为古人所缚。其言存之。”
“……臣,领旨。”李纲垂首,目光暗转——那一刻,他已将舒涵列为“心中之敌”。
殿外,阳光初上。舒涵行至阶前,长孙无忌在远处迎上,低声笑道:“一言破局,妙。”
舒涵微微一笑:“只是借礼破礼。”
长孙无忌点头:“李纲非善类,今日虽退,必记你于心。”
舒涵望向远处苍天,神色如水:“他记我无妨。怕的是——他要记住殿下。”
夜色浓得像墨。长安的风从宫阙北侧缓缓吹来,卷动着檐铃细响。
礼部尚书府内,灯火未灭。廊下垂着珠帘,烛影在铜镜中摇动。
李纲负手立在几案前,身着素袍,神色冷峻。
案上摊着一卷《周礼》,纸页上写满批注。他的手指微敲案沿,声音低而稳:“天下既立,必有名分。名分若乱,社稷必摇。”
御史中丞刘胤在旁,俯身一揖,语气谨慎:“大人指的是……东宫那位突厥妃?”
李纲未答,只淡淡扫了他一眼。
屋外风起,吹灭了一支烛。
史馆主事程敬之缓步上前,将那支烛重新点亮,轻声道:“臣昨入国史馆,见有草稿未存,言及太子侧妃曾参议军政。若此稿入史,将为后世之讥。”
“故要让世人先议。”李纲转过身,目光落在窗外那一点冷月,“若天下皆言其失,陛下自会疑其功。”
刘胤轻声叹道:“然则……此事当如何行?”
李纲抬眼,眼神如刀:“非攻人之短,乃守国之礼。”他缓缓坐下,取笔蘸墨,在一张新纸上写下数字——“清议。”
“自古清议可正名,可覆人。”
他低声道,“朝中士子多好名,尤信礼法。若令他们先发声,吾等何须动言?”
程敬之会意,躬身道:“臣可遣馆中诸修撰,以‘礼论’为名,草议一篇《内外之分》。”
李纲点头,目光淡淡:“言辞不须直指。只论‘外夷之女,入居中宫,乱礼制也’。文成之后,以议稿送礼部刊牍,传诸士林。”
刘胤沉默片刻,低声问:“若太子知之,或责臣等诽谤?”
李纲放下笔,神色不动:“太子聪慧,却惑于情。情者,理之病也。世间最易败人者,非剑,乃情。”
屋内一时无声。
程敬之轻轻拂过案边一角,叹息道:“若此议成,东宫必动,舒妃或将受辱。”
李纲淡淡一笑:“辱与否,非吾所计。我等守礼,不为人。为国也。”
窗外的风再起,卷起烛火。烛焰摇曳间,几页竹简轻轻翻动,发出沙沙之声,像风吹过枯叶。
李纲负手立起,神色沉静如石:“记住,此事当缓。火不可明,声不可急。清议之势,当如水入沙,不见痕,却能润骨。”
三人对视一眼,齐声应道:“谨记。”
夜深。刘胤与程敬之告辞而去,院中只剩风声。
李纲独自回首,看着案上那卷《周礼》,神情渐渐黯淡。
他缓缓合上书,轻声自语:“礼之害,非在不守,而在情乱。此女若惑太子,乱纲常,非止一宫之事矣。”
他说着,手中烛光闪动,照出他眼底的一丝怜悯。
“可惜了……聪慧如她,终是错在情。”
风卷帘动,烛火微颤。那句叹息飘散在夜色中,与长安的钟声一同,沉入无声的暗流里。
次日清晨,长安微雨初歇。
舒涵立于东宫廊下,指尖拂过栏边的水珠,神思微凝。
侍女进来低声道:“娘娘,长孙侍中求见。”
舒涵略一颔首:“请。”
长孙无忌步入殿内,衣上带着晨露,行礼后低声笑道:“娘娘似已知我为何来。”
舒涵转身,目光平静:“近来士林多言‘礼议’,且文辞奇整,非偶然成。是李纲出手?”
长孙无忌轻叹:“大抵如此。礼部密刊文牍,未署名,却皆出其手。”他抬眼望她,“这场风,若不止,势必上触天听。”
舒涵静默片刻,忽然轻笑:“清议之网,织得虽密,却未必能缚人。他们以礼为刃,我偏以礼为盾。”
“哦?”无忌微挑眉。
“若士子言‘异族女乱礼’,那便借礼开筵。”
她语气缓缓:“请太子妃主礼,我居其次,邀礼部、太学、士林诸儒,共议‘新朝礼制’。
我不驳李纲——我请他同议。”
长孙无忌一怔,随即低声笑出:“你要让他亲手拆自己立的理。”
舒涵眸色如水:“是他言礼不容权,我便以‘权礼并行’为论。他若不至,示心虚;若至,则自陷其局。”
长孙无忌肃然:“娘娘此计,可解一时之危。
然清议之势,如风若火。若失一言,亦可反噬。”
舒涵望向窗外初晴的天,轻声道:“我不以言辩。我要让天下人见——异族之女,也能持礼守度。让他们无话可说,才是真破。”
午后,承徽殿中。
长孙氏身着浅金衣,端坐案前,手抚一卷经。
她抬眼见舒涵入内,目光温润:“贤媛今来,可为清议?”
舒涵俯首行礼:“正为此事。臣妾恐伤圣听。故愿借太子妃威望,设‘礼筵’于承徽殿。以礼正名,以名安心。”
长孙氏沉思片刻,目光中有一丝怜惜:“你明知此举险,却仍要行?”
舒涵抬头,语气笃定:“若不行,风将更急。臣妾出身虽北地,但心向中原。若连我自身皆不能守礼,又何谈息兵与安国?”
长孙氏注视着她许久,缓缓道:“好。我当主礼,设筵七日。你我同讲‘新制’,由李纲为客,以天下为证。”
舒涵俯首一拜,语声稳而柔:“臣妾谢娘娘成全。”
长孙氏伸手将她扶起,轻叹:“舒涵,你聪慧非常,只愿你所求的安,不要以己身为祭。”
舒涵垂眸微笑:“若天下真能安,臣妾心自安。”
出承徽殿时,雨后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映在她发间的金步摇上。风过御道,带着檀香与雨意。
舒涵站在殿前,仰望那一线晴光,心底忽生一种奇异的平静。
她知道,下一次再入承徽殿,便是与李纲的正面之局。那一场,不再是情之战,也不是谋之争。那是——理与理的角力,信与名的赌注。
七日后,承徽殿中香烟缭绕。
殿中陈设简素,唯正中摆着一方檀木案,左右分列几案与几席。
太子妃长孙氏端坐主位,衣袂如霞。
李纲居左,衣冠整肃,神色冷峻。
舒涵立于右侧,衣色素白,不佩珠翠,眉目清净如水。
百官与士子列坐于殿外阶下,低声私语。
今日之议,不仅论礼,更论一国气象。
长孙氏启唇:“今日承徽殿设筵,只为‘新朝礼制’,望诸公各言所见。昔周公制礼,以定人伦。然世异时移,礼可全守乎?”
言罢,她目光移向李纲:“尚书先言。”
李纲起身,躬身一拜,声音稳如钟:“礼者,天地之序,人伦之纪。非可变也。若礼可随时而改,则上下无分,内外不辨。臣以为,近世好言‘变礼’者,多欲借权行私。如今日太子府中,外族妃嫔参议军政,此风若纵,何以为纲?”
殿中一片静寂。舒涵神色不变,微微垂首。
长孙氏目光转向她,轻声道:“贤媛,可有异见?”
舒涵起身,行一礼,语气温柔清亮:“臣妾有一言。礼之设,本以安天下,而非困天下。昔周公制礼,以权辅经。故《礼记》有言——‘礼,时为大’。若固守旧章而不观时变,则礼之意已失。”
她语声不疾不徐,像风拂湖面,却字字入心。
李纲眉头微蹙:“太子妃此言,乃以权乱经。”
舒涵淡淡一笑:“臣妾不乱经。经者,立本也;权者,施用也。臣妾出身北地,知夷俗与华制异。然正因异,方能知和。若礼能容一人之异,以合天下之同,岂非其大成?”
殿外的士子们面面相觑。
一人低声道:“此言……似有道理。”
李纲冷笑:“然则天下之礼,皆可改乎?”
舒涵微微摇头,抬眸:“非改,乃通。礼为经,理为心。若心能合,礼自正。臣妾愿以此身行礼,不越度,不乱章。若天下以臣妾为异,臣妾当以礼自束。若能令天下因臣妾而思礼之本,则乱何在?”
殿中寂然,烛影微晃。
长孙氏静静望着她,片刻后轻叹一声:“贤媛此言,合经亦合理。”
她转向李纲,语气平和:“李尚书,昔孔子云——‘礼以时为文’。贤媛虽出异族,然能明此理,诚大唐之福。本宫以为,此论当存。”
李纲一怔,随即俯身行礼:“……臣,领旨。”
他低下头,目光沉沉——那一瞬,殿外光明大盛,而他眼底却暗如深井。
众臣散后,舒涵缓缓退出承徽殿,阳光穿过廊下的金瓦,洒在她肩上。风拂衣袂,她的神色平静而远。
长孙无忌迎上前,低声笑道:“你赢了。”
她摇头,轻声道:“今日之辩,非胜负。不过借他们之理,正我之名。”
长孙无忌望着她,神色复杂:“李纲不会罢手。”
舒涵停下脚步,回望那一片明光。“我知。”她的声音极轻,却有一种坚定的静意:“他以礼为刃,我以心为盾。若礼可乱天下,我便以心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