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宫城秋雨初歇,东宫的竹叶滴水无声。
刘文静辞谢了裴寂之宴,称身有微恙,暂不饮酒。那一夜,长安权贵云集,觥筹交错之间,数人因醉言失当,次日便被御史弹劾,风声一时大作。
而刘文静安然无恙。
自此之后,他行事愈发谨慎,再未轻易出席私宴。偶有人问起,他只淡淡一句:“多饮无益。”
朝堂之上,他仍辅太子处政务,筹边理民,声名愈重。只是偶尔夜归时,仍会想起那一夜宫中清茶的香气——
那女子眼神清冷,言语平淡,却像在深夜中替他拨开了一层命运的雾。
而舒涵,自那夜之后,也再未提起此事。
只是九月某日,李世民偶与她并肩观月,随意笑问:“你那日与刘文静说了什么?”
舒涵轻声答:“不过劝他少饮一杯。”
李世民看着她,目光深长,却终究没再多问。
后来李世民问刘文静,他只答道:“殿下,娘娘见局早于众人。臣不敢妄言她心,但可断定,她所谋,未曾离殿下太远。此世多险,殿下若信她,则应全信;若不信,则莫疑半分。”
风过槐影,月照金瓦。长安的夜依旧静谧如常,而暗流在无人察觉处,悄然改道。
武德二年九月初,长安由夏入秋,夜色早沉,微凉的风透过廊檐,带着落叶的干脆声。
舒涵伏案已久,手中奏折仍未收,她面色微黯,眉宇间隐约带着倦意。胸口似有一股闷热,却伴随着轻微的颤抖。
她抿唇不语,手指微微发颤,却仍将一卷北疆急报推至案前——字迹锋锐,线条如昔,毫不凌乱。
外面的风卷动帘幔,夹带着桂叶落地的干声,却似掠过她的心湖,只激起轻轻涟漪。
李世民入殿时,察觉到她的气息不同往常,眉头微蹙:“舒涵,你怎么还未歇?”
他俯身,将她轻轻抱起,扶入床榻,轻抚她的背,语气低而柔:“累了就该休息,非要硬撑,我怎放心?”
舒涵微微一笑,笑意薄如雾:“殿下,臣妾……只是……累了些,非大碍。”
她的声音比平日微弱了许多,却依旧倔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不加掩饰的疲惫。
李世民叹息,将帷帐拉上,点燃一炉沉香,香气袅袅入夜。他坐在床侧,手覆在她的手上,指尖轻轻扣着,不让她孤单。
“若你倒下,谁与我共谋天下?”他低声道,声音里有不容辩驳的温柔,也有一丝心疼。
舒涵微微动了动唇,却未言语,只是缓缓闭目。烛火摇曳间,她的面容柔弱而安静,仿佛一切坚强都已卸下,只留下最真实的自己。
一夜之间,她高烧不退,仿佛寒暑交替将她的身体耗尽。侍女、太医进出殿中,香炉袅袅,丹方与药汁散发着苦涩气味。
次日清晨,长安的秋阳透过帘缝洒入东宫,微凉的风拂过床榻。
舒涵仍半倚在床上,脸色泛着微红,高烧未退,但眼底已有一丝俏皮。
她轻轻开口,声音低而柔:“殿下……能否……买些桂花糕来?”
李世民闻言,先是微怔,随即眉眼带笑,语气温柔而带几分宠溺:“你……发高烧还想着吃甜点?”
舒涵微微低首,唇角含笑:“臣妾……只欲尝桂花香味,或可稍慰心神。”
李世民低头看她,心中一软,缓缓伸手替她整理被褥:“好,待你稍息,我自去买来。”
宫女和太医都在旁边看着,心中暗暗笑出声。李世民起身,步履稳重,仿佛每一寸行动都护着床榻上的女子。
片刻后,他手捧精致小盒而回,轻启盒盖,阵阵桂花香氤氲而出。舒涵睁眼,轻颔首,眼底浮起一抹温柔与感激:“谢殿下。”
李世民将糕点置于床几,声音低而沉:“慢慢食,勿急。”
舒涵轻抿一口,桂花香在唇齿间散开,微微闭目,仿佛一夜的劳顿都因这香甜而稍解。她轻声道:“若得此味,长安秋意亦觉柔和。”
李世民望着她微蹙而又含笑的面容,心头一动,低声而温:“若你康复,我便随你遍览长安秋景,赏桂花开落。”
舒涵轻轻扬唇,眼底坚毅与柔软交错:“若能如是,臣妾心安。”
秋风卷帘,香气与光影交错。床榻之上,两人之间,静默而温暖,仿佛世事纷扰也暂时止息。
十月初,长安秋风微凉。东宫内,烛光摇曳,映在檀木屏风上,斑驳如世事的阴影。
舒涵伏案而坐,案上摊着新近传来的奏报——黎阳失陷。
李世民缓步而入,眉眼沉静。他一言未发,先在地图前立定,指尖轻点黄河一带,声音低沉却有力量:
“黎阳既失,卫州随之。窦建德得地利、得人心,兼以义旗号召——此人,已非昔日流寇。”
舒涵抬眸,神色宁定:“殿下意指,他能以义安众?”
李世民点头:“是。他善抚降卒、恤孤寡,以仁服人。此举虽非王道,却合时势。若我等仍拘于旧策,恐难制其锋。”
舒涵微沉思,手指轻触黎阳之北:“殿下既明其势,则应知其短。窦建德用人太杂,人心未固。殿下若守黄河要隘,以重兵拒其渡口,再以细作扰其后方,彼虽锐,亦不敢久攻。”
李世民微微一笑,目中闪过一丝赞许:“与我所料不远。孤本意亦在此。先安北防,再伺其隙。若我唐军稳若磐石,他那‘义兵’之名,终将自耗。”
舒涵闻言,微微拢袖,语气柔和:“殿下所谋,已先我一筹。臣妾所思,不过拾殿下之意,添一二细节。”
李世民转首看她,语气淡而温:“你我同心谋国,何须自谦。此局既明,待奏父皇,或可图稳边北线。”
舒涵垂首:“但黎阳既陷,朝中必有异声。殿下宜慎言,以免被指争功。”
李世民沉默片刻,目光落在烛焰之中:“我知。此时不在兵,不在敌,在人心。父皇若疑,我当以退为进。”
舒涵轻叹,低声道:“殿下既明白此理,便是胜于天下人。”
李世民抬眼,微笑极淡:“胜天下,易。得人心,难。”
烛光微晃,映在两人静默的身影上。
殿外秋叶翻飞,似为这场无声的谋局,添了一层深秋的凉意。
武德二年十月末,长安风寒渐盛,朝堂之上亦波诡云谲。
北方战报急至:刘武周破唐州县,吕崇茂响应起兵;蒲坂守将王行本表面坚守,暗通刘武周,意图南下犯关。
宫闱之内,气息紧绷如弦。李渊曾有意弃守黄河以东,退保关中,以求固本。
而太子李世民上表力陈其不可,言辞沉稳而刚毅:“太原者,王业之根。弃之,则失民心,动天下。若得三万精兵,儿愿北伐以复并州,不使基业动摇。”
李渊沉吟良久,终点头允之。临行之日,父子于华阴长春宫相见,寒风猎猎,帝王目光深如夜。无多言,却皆明白此去凶险如山。
风起太原,国之命脉,系于一人。
长安夜深。东宫灯火犹明。舒涵卧病未愈,披衣起身,案上摊着夏县急报。烛焰摇曳,照亮她略显苍白的面庞。
李世民自殿外入,步履沉稳,神色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肃意。
“夏县一战,李孝基急攻未克。”
他轻敲案几,语声低而冷静,“独孤怀恩欲强攻安邑,欲求速胜。我已令缓之。刘武周此人,善谋不善战,若我贸然应之,反堕其局。”
舒涵起身,微微行礼,目光落在案上的舆图上:“殿下料敌入微。臣妾以为,宋金刚若遣尉迟敬德、寻相为援,其锋必分。可于美良川设伏,断其前锋,扰其后路,乘夜袭之,可全胜而不伤元气。”
李世民颔首,眉宇间微现思索:“此策可行。我意亦在美良川。先破其精骑,再以步兵围歼。若敌粮道不继,自乱其阵。此非一战之胜,而是削势之计。”
他目光移向北方,似越过殿墙,看见远处山川与烽烟。
舒涵见状,语气轻柔而坚定:“殿下若取其势,则必守其心。北疆诸镇若闻唐军连捷,必再归附。此战非为太原,而为民心。”
李世民转首,眼神微动,低声笑道:“民心之言,倒出自你口。你自草原来,却比中原人更懂人心。”
舒涵垂眸一笑:“异乡之人,常以旁观之目。臣妾但愿殿下所定之策,不独为江山,更为长安永安。”
李世民静默片刻,起身缓缓行至窗前。烛光映在他身上,轮廓被夜风切割,恍若铁石。
“此行若顺,我当不负父皇所托;若不顺……”他顿了顿,语气淡然,“唐业将危,长安将寒。”
舒涵上前一步,语声低却笃定:“殿下,胜与败,不过一时。天下之势,早已在您心中成形。”
李世民转身,目光如炬:“我所求者,不仅一城一地。北风虽寒,然惟其寒,方可试天下之志。”
殿中静默。烛火摇曳,影子交叠,恍若山河将动。
窗外风起,卷起廊前的落叶。那一刻,舒涵忽觉:他正以一场北伐,踏上通往帝王的孤途。
武德二年十月底,北风卷地。汾水之上,冰霜初结,水声如铁。
李世民麾下三万精兵自河东北上,先破吕崇茂支军,复取郡县十余。唐旗再现太原之南,军中士气大振。
夜色深沉,军营寂静。李世民披甲立于帐外,目光穿过重重黑暗,注视那条蜿蜒的汾水。
寒风如刀,卷起他鬓边的发。他沉声道:“今夜若不破敌,冬寒将至,北地粮尽。此一战,不可迟。”
长孙顺德在侧,拱手应道:“殿下,侦骑回报,敌营不设重防,似有轻敌之意。然北风盛,若夜袭,行军或有不利。”
李世民眸色微敛,低声道:“越寒越利我。敌营倚风安睡,不设哨火,此乃天助。传令三军,三更渡汾,不可声张。”
“诺!”
号角不鸣,战鼓无声。三万兵士在寒夜中潜行,只听到盔甲相触的细响与冰上裂痕的轻吟。
汾水冰冷刺骨,士卒以布缠足,缓缓渡河。有人冻得唇青,却不敢发声。
月色如霜,照见他们的旗帜——那是唐之黑纛,猎猎作响。
未及四更,唐军突袭敌营。宋金刚营帐方整,尉迟敬德率部仓促迎战。李世民亲自率中军突入,拔营斩将。
火光冲天,雪夜映红了天际。
李世民挥剑大呼:“破敌于夜,夺气于寒!”
士卒齐应,杀声如潮。
至黎明,战事既定。敌军溃散,尉迟敬德败走北山。唐军首捷,美良川以南,尽复旧地。
李世民立于河岸,看着漫天风雪,剑尖滴血成冰。他轻声道:“太原,可望矣。”
长安东宫的烛光仍未熄。舒涵披衣起身,倚窗而坐。窗外风声似鼓,远方似有战火的影。
她手中紧握着一枚铁质小牌——那是李世民出征前留给她的令符。
宫人小声禀报:“娘娘,北地传来捷报,殿下夜破敌营,夺汾水要地。”
舒涵怔住片刻,眼底浮起一抹笑意,却掩不住那份深沉的忧意。
她轻声道:“夜渡汾水……他又何曾怕寒。”
语气中有骄傲,也有微微的心疼。
风声愈急,吹乱她鬓边的几缕发。
她合上手中的军报,低声自语:“世民此去,恐非一战。北疆未宁,朝心难测。”
她回首望向烛火,那焰心颤动不止,仿佛她心底的惶然。
她懂——胜利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暴,还在路上。
翌日,长安朝堂上捷报传入,大臣皆贺。李渊面上微笑,心中却暗生警意。
李元吉拱手上前,虽为恭贺却语带几分轻笑:“太子真乃神勇,然北地未稳,不宜轻敌。”
李渊听罢,只淡淡一言:“昔年晋阳起兵,汝等皆随朕。今日世民能复太原,朕心自安。只是功高者,须守戒。”
殿中寂静。那句“功高者须守戒”,如风掠寒潭,留下阵阵涟漪。
朝退,群臣散。
长孙无忌缓步出殿,与刘文静低声言道:“陛下之言,意在警太子。此后东宫,恐不宁矣。”
夜色再临。舒涵独坐烛下,心绪如丝。
窗外风声未歇,仿佛汾水之畔的战鼓仍在远远回荡。
她抚着令符,轻声呢喃:“愿你平安,亦愿你记得——胜,不可骄;退,不可惧。”
烛火摇曳,她的影子落在墙上,恍若随风摇的孤枝。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李世民正向帝位走去,而她,也被命运悄然推入了漩涡的中心。
武德三年十一月,朔风卷雪,北地千里尽白。
李世民率兵三万,出汾水以北,连破稽胡、吕崇茂旧部,逼近安邑。
此城据汾之要,为刘武周残势所守,宋金刚、尉迟敬德皆屯于外。若取此地,则此战可定。
夜幕将垂,风声如刀。
营帐中,火光映在李世民的盔甲上,寒气与热气交织,像是战与心的双重磨砺。
刘弘基展开地图,指着安邑城外的山势:“此处地形狭险,若敌退守谷中,恐有埋伏。”
李世民神色不动,手抚剑柄,语声沉稳:“宋金刚骄而急,尉迟敬德善战而好勇。两者不同心,可分而制之。传令长孙顺德、秦叔宝,引前军佯攻西门。待敬德出援,我率轻骑断其归路。破敬德,则安邑可取。”
程咬金笑道:“殿下此计,正合兵法‘声东击西’。待得擒敬德,北贼自溃!”
李世民眸光微闪,语气却极静:“敬德之勇,天下少有。若能降服,用之于唐,比杀更值。”
营外的风更烈了,雪片打在帐幕上,沙沙作响。
他抬头看向夜空,低声道:“一将易得,良才难求。若尉迟肯降,我当待以国士之礼。”
次日黎明,雪尚未融。唐军自东南起兵,鼓声雷动。
尉迟敬德率铁骑突阵,长枪如风,冲入唐军阵前。
李世民亲督中军,待其深入后,断道伏兵齐出,围而合之。
尉迟敬德被困重围,力战不退。箭如雨下,他的战马中矢而毙,终被擒。
风雪迷蒙,战场寂静。李世民下马,拂去敬德盔上冰雪,沉声道:“尉迟将军,汝有万夫之勇,何必困于匹夫之义?”
敬德仰天而笑,满身血雪,声如洪钟:“我为刘帅而战,不负旧主;若殿下能容,敬德愿再举长枪,为唐破贼!”
李世民微怔,随即朗声:“赦其罪,以将军待之!”
众将皆惊。自此,尉迟敬德归唐,后成为李世民麾下第一猛将。
雪仍在下,天地一色。
李世民立于城头,雪花落在他发间、眉上,他轻声道:“并州可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