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六月初夏的风渐温。承徽殿外,芍药与山茶交错盛开,香气不浓,却极持久。
太子妃长孙氏遣人传话:“若有闲暇,愿共调香一试。”
舒涵心中已有几分明悟:香代表外在秩序,茶代表内在觉悟。这一次,长孙氏,欲试她的心。
舒涵缓步而入,只见殿中香雾轻绕,金炉中燃着安息香。殿门半掩,帘纱微动,阳光透过云层,散成一圈浅浅的光。
长孙氏端坐案前,衣色素净,眉目温雅。案上无香,惟有一卷《女诫》半展。
“臣妾参加太子妃娘娘。”舒涵俯身一拜,温声请安。
长孙氏抬眸,目光温淡:“请坐吧,今日无它事,只想与你闲话。”
舒涵依命落座。两人之间的气息,比前次更静。
过了片刻,长孙氏轻轻道:“宫中事繁,人心易乱。公主从塞外而来,能安然立足,不易。”
她说着,目光缓缓转来,带着一点笑意:“但你可知,太子妃之位,终非虚设。”
这句话,既是告诫,也是暗意。
舒涵垂眸,唇边的笑意浅淡:“娘娘所言极是。臣妾从未敢逾分。只求能助太子殿下分忧,不乱宫规。”
长孙氏静静看她,片刻后微微一叹:“外人只知你聪慧,却不知聪慧也会惹祸。后宫虽安,却是天下最细的刀锋。”
舒涵心头微紧。她知道,这一句,已不只是闲话。
她缓缓起身,朝长孙氏盈盈一拜,语声清而稳:“娘娘所警,臣妾铭心。若有一日,东宫有难,臣妾愿以身护娘娘与太子妃周全。”
这句话——她没有提“自己”,她把忠诚递了出去,也把锋芒藏了进去。
长孙氏的目光终于软了几分。她看着舒涵,语气低柔:“你我皆为女人,却在这座城中立于风口。若不能相助,便是相损。”
舒涵静静迎视她的眼。那一瞬,两个女人在无声的时光里,看见了彼此身后的孤影。
舒涵轻声道:“娘娘放心。臣妾知边疆之道,也知人心之险。若将来世局有变,臣妾自当先护太子一系周全。至于臣妾一身,命若芥尘,不足道也。”
长孙氏垂眸,指尖缓缓合上案上的《女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若真能守此心,我便信你。”
短短一句,却是盟誓。
殿外风声微起,吹动珠帘,叮咚作响。
长孙氏亲手为她续了一盏茶,眉间那抹柔色终于显出几分真意。
“世民心高志远,然行路未稳。我与兄长能助他于朝,你或能助他于心。我不问你的情,只望你记得——若要他登极,不可独凭爱。”
舒涵轻轻一怔。她看向那盏茶,茶面平静如镜,却仿佛照出了她自己的影——既清,也沉。
她缓缓俯身,郑重一拜:“娘娘之言,臣妾记下了。”
出承徽殿时,日色方明。风从檐角掠过,卷起她鬓间的细丝。她抬头望那高阙深宫,心中浮起淡淡的念头:
“天下的女人,若有权谋,便多被说成蛇蝎;
可若无权谋,便只能任人宰割。那么,我宁愿被误解,也不愿被遗忘。”
她的脚步渐行渐稳。从那一刻起,她不再只是李世民的心上人,她成了——东宫的一柄剑,藏锋于柔光之下。
武德二年七月,夜色沉沉,宫门已闭,东宫的风声细微而悠长,却带着夜暑的闷热。
殿外水声从池中轻泛,带着湿润的气息。殿中只燃两盏灯,一在案前,一在窗侧,烛光在闷热的空气中微微摇曳。
舒涵着淡金襦裙,鬓发挽起,只以素簪一支。她正伏案校阅文书,几页密札堆于一旁,字迹锋锐,皆是突厥边哨的情报。
忽闻轻响,帘外脚步稳重。
她不抬头,淡淡道:“太子殿下,您又未歇息。”
李世民步入殿中,衣袍仍带夜风的凉意,眉目之间有掩不住的疲倦。
他看了看她手中的文书,语气低缓:“你比我更晚。边事紧要,也不该由你独操。”
舒涵略一抬眸,烛光映出她平静的神色:“若殿下不眠,我怎敢安睡?”
她将一页信笺推至他面前,“北部咄苾部近来频动兵,父王似在压制,但……有变数。”
李世民凝神看着那信,手指在案上轻叩数下,良久才道:“我本以为和亲能安十年,如今看来,不过三月已起风。”
舒涵垂眸:“殿下的婚盟从不是永久的誓约,只是政治的暂歇。突厥人畏强,不畏信。”
她语气轻柔,却直指现实。
他抬眼看她,唇角微动,带着一丝叹息:“只有你,敢如此直言。”
舒涵微微一笑:“殿下也只有在我面前,才肯卸下那副‘天下皆在掌中’的模样。”
李世民怔了怔,忽然伸手取过她案前的茶盏。茶已冷,他仍抿了一口。
“你知吗,”他说得极轻,“在朝中,群臣皆敬我为太子,惟独你——看我如昔日那少年。”
舒涵一愣,垂眸,声音几乎听不清:“因为在我眼中,你从未失去那份少年心。”
李世民凝视她良久,忽地笑了笑,那笑意里有疲惫,有怜惜,也有一丝无奈。
“舒涵,你可知,我终究不能给你想要的名分。”
舒涵抬眼,神情如静水:“殿下误会了,我要的不是名分。”
她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替他理平衣袖上的折痕,语气柔中带着冷静的坚定:“我所求的,不过是你登上那个位置时,不被孤独淹没。若能如此,便足矣。”
李世民看着她,神色复杂。半晌,他伸出手,指尖轻触她的发,声音低得几乎要与烛火同息:“可若有一日,我真登彼位,你还愿立于此殿之侧?”
舒涵垂眸,缓缓一笑:“若天下安,臣妾自退;若天下危,我必留。”
烛火一跳,风掠帘动。他忽然明白——她早已看透了他一生的孤寂,也选择甘于与之为影。
那一夜,东宫的灯燃到了极晚。一纸军报摊开于桌上,未曾合上。
窗外荷香与湿气混合,却在那静默的空气里,化作一场无言的誓约。
清晨的风带着闷热的湿气,廊下的朱柱映着湿润的光。
舒涵从偏殿出来,手中抱着几卷奏札,准备送往东宫书阁。
前方忽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抬头——
太子妃长孙氏缓步而来,身着浅青宫裙,仪容端雅,神色温和。
两人对视的瞬间,空气静了半拍。
舒涵微微一礼:“臣妾参见太子妃。”语气温婉、分寸极准。
长孙氏微笑:“贤媛不必多礼。昨夜听闻殿下召你议事,想必又是北疆急报?”
声音平和,不见喜怒。
舒涵神情恭敬:“正是。殿下忧国,臣妾不敢怠慢。”
长孙氏微微颔首,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掠过她手中的卷册。
那是边报密札,非宫中女眷可轻阅之物。
片刻后,她缓缓道:“殿下的事,自有内史与枢机处的人代为处理。贤媛多才,理政非妾职,只恐他人多言。”
她这话说得极轻,却分寸极深。既非指责,也非退让,更像是在提醒——她知一切,却仍愿给出体面。
舒涵垂眸,唇角微动,答得温柔而平静:
“太子妃所言极是。臣妾无意逾矩,只因突厥之情报牵涉旧盟。臣妾在突厥时所结信使,若由旁人翻译,恐有误。殿下信臣妾懂其文,故偶代阅之。”
她一语回敬,柔中藏锋。
长孙氏听罢,轻轻叹息,语气更缓:“我并非责怪。殿下信谁,我岂能不信?只望贤媛保重身子。你若累病了,殿下心中更添忧思。”
这话落地,像是无风的水面起了一层涟漪。
舒涵抬眼,目光静如寒潭,轻声道:“太子妃宽怀。殿下有您为正室,能理宫务、抚众心,臣妾……无忧也。”
两人相视片刻——一个清冷如月,一个温润如玉。似无波澜,却在暗中完成了两种力量的默契。
长孙氏微微一笑:“贤媛之才,我早有所闻若他日殿下登极,天下事多,或需你再费心。”
舒涵低首:“臣妾谨记。”
风掠过帘幔,金线微动。长孙氏转身离去,步履从容。舒涵伫立原地,片刻不语,指尖轻轻掠过怀中那卷密札,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浅笑——那笑意中有感佩,也有一丝淡淡的悲凉。
她知道,这位太子妃不是她的敌人,只是——她们都明白:能立在李世民身侧的人,不止要有情,更要懂“退”的分寸。
夜深,李世民负手立于案前,眉心微蹙,案上堆叠着一封封边报与密折。
他听见帘外轻轻的脚步声——没有宣报,没有通传,那步伐却让他心绪一松。
“你还是自己来了。”他的声音沉静,带着一丝不掩的笑。
舒涵掀帘而入,未着珠钗,黑发垂落在肩头。
她神色如常,却目光锐利。“你不唤我来,我也该来。”
她走至案前,指尖拂过几份奏折,轻声道,
“你封了李建成旧部的军权,但尚书省的人心未稳,太原一带的旧势力仍在观望。你若不立威,早晚有人借故动手。”
李世民侧首,看着她,语气淡淡:“你的意思?”
“以战止乱。”舒涵淡淡道,“殿下若先收复中原旧地,再顺势昭告天下,以军功定权。那时,你的太子之位,便再无人敢质疑。”
她说得冷静,甚至近乎无情。
李世民沉默片刻,低声笑了一声——
“你从不说‘我们’,总说‘你’。是怕自己陷太深,还是怕我知道你早已深陷?”
舒涵抬眼,神色一瞬间柔和,却又很快平静:“陛下尚在,世间不容我们太多情。你我若同沉情海,天下必乱。”
李世民的目光凝在她脸上,许久未语。
终于,他伸手拿起那卷北方地图,放到她手中:“那就由你来定吧。”
舒涵静坐案前,目光落在关中与河北两地的城池标记之上。
李世民眉眼沉静,语气低沉:“近日关中、河北两处战事,各有端倪。你以为,王世充与窦建德,孰强孰弱?”
舒涵轻轻抚案,指尖掠过地图:“王世充守关中,地险人富,兵虽精而守御稳。然性刚愎,多疑少纳贤,民心未固,若遇长久围攻,恐难久守。”
李世民微微点首:“守固而心不固,乃大患也。”
舒涵目光转向河北,神色沉稳:“窦建德则异。其人善笼络,将帅听命,能招降豪杰,民心归附,行军机动灵活。然地形平坦,军纪不严,若遇正规大军压境,则易生险象。”
李世民沉吟片刻,低声道:“王世充可围而歼,窦建德不可急攻。前者气竭于守,后者盛于势。若我取中原,当先稳西拒王氏,以安天下之腹,再东击河北,使窦军疲于奔命,待其势散,再一举平之。”
他抬起头,神色平静而锋利:“攻守之机,不在强弱,而在时势。王世充困于城,窦建德困于人。天下之变,谁能先制其机,谁便能定其命。”
舒涵凝视着他,目光微动。烛火在他眼中映出深金的光,她轻声道:“殿下此计若成,天下之势,将尽归于唐。”
那一刻,他们之间无誓言、无温情,只有一无声的共识——天下未定,他们即是天命的共谋者。
窗外风声渐止,烛火微微跳动。
他们肩并肩立于地图之前,指尖几乎相触。
那一方山河,在烛影下明暗交错,像两人的命运。
武德二年七月下旬,暑气仍盛,朝堂却起波澜。
一封密疏,从御史台直递乾元殿。疏中言辞激烈——「太子深惑突厥妃言,外结异族,内乱宫仪,恐伤国本。」
李渊未言,但眉间的冷意已显。
翌日早朝,气氛沉沉。当李世民入殿时,群臣低声议论,风声如暗潮。
李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语调平静,却藏锋:“世民,近日宫中风言,汝可知否?”
李世民心中一震,俯身答:“儿臣未闻。”
“未闻?”李渊轻笑,笑意冷淡,“太子府中之人,言行天下皆知,岂可未闻?”
李世民欲言,又止。他知道,若再辩,就是坐实。
朝毕,东宫书阁中寂若无声。李世民手中握着那份被抄录的疏文,指尖微微颤抖。
“惑于异族妃。”短短四字,重如铁链。
他抬头,目光复杂地望向舒涵。她跪在阶前,衣袂铺地,神色平静,眸光却极亮。
“世民,”她轻声道,“陛下若疑你惑情,便不能以情辩。要以理破。”
李世民的唇角绷紧:“理?”
“理在正名。”她起身,语声稳若水,“陛下疑你为情所误,不妨以政自明。既言异族,则以‘外安之功’破‘惑国之名’。”
李世民的眉心微动,神色仍沉:“可今朝议已定,父皇暂不召我。”
舒涵微微一笑:“陛下若不召你,我们便请太子妃娘娘去见。”
李世民怔住。
舒涵转身对侍从道:“请承徽殿传信——舒涵求见太子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