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已散。舒涵奉诏入宫。
乾元殿内,香烟袅袅。李渊着常服而坐,案上铺着一卷北疆地图。
他未抬头,只淡淡道:“突厥公主到了长安,可还习惯?”
舒涵深深一拜,行礼如常:“蒙陛下垂怜,臣妾一切安好。”
李渊嗯了一声,指尖在地图上缓缓划动:“草原之地,风烈雪深。长安不同,规制繁多。你从北来,心中可曾怨我李氏?”
舒涵抬起目光,平静答道:“臣妾不怨。若无此婚,突厥与唐势必再起战。父王愿以和亲息兵,臣妾从命而来。此事,非辱,乃幸。”
李渊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
“你父王识大体,你亦聪慧。”他缓缓道,语气平淡,却每个字都带着分量。
“只是突厥诸部,不皆如你父兄所想。你可知,朕此番和亲,既是安边,亦是试心。”
舒涵略一顿,垂首道:“陛下要试的,不是臣妾一人,而是突厥的诚意。”
李渊的眼神微微一动,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挑。
“你倒明白。”
他沉默片刻,忽又问:“若有一日,突厥违约犯边,太子处之当如何?”
舒涵抬眼,那一瞬她的神色清冷而坚定。
“若突厥犯边,则为叛。臣妾虽出突厥,身在唐宫,已是大唐之人。若有此变,臣妾当以命劝阻;若不能止,当以命谢罪。”
李渊的目光深了几分。“你真愿如此?”
她轻轻一笑,那笑淡而无惧:“宿命使然。臣妾不负生所系,不负心所向。”
殿中静了很久。李渊的指尖轻叩案几,片刻后,缓缓开口:“好。朕听闻你识兵略,曾助太子于雁门之危。此后,凡北疆事务,若太子召问,你可直言,无须避讳。”
舒涵俯首:“谨遵圣命。”
李渊点头,起身缓步走至殿前。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他转过身,语气平和却沉稳:“你若真能以一身安天下,唐室不负你。”
舒涵低声应道:“臣妾愿以此身,为唐为突厥,为天下息兵。”
李渊静静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有帝王的冷,也有隐约的怜惜。“去吧,东宫在等你。”
舒涵行礼而退。
殿门外,阳光正盛。她走出乾元殿,风从长安的朱墙间吹来,带着不一样的温度。她忽然想起草原上的风——那是她的起点,如今却已成往事。
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不只是突厥的舒涵,也不只是李世民的侧妃,她将成为——这场新帝国秩序中,被命运铭刻的名字。
日色微斜,东宫的屋檐投下长长的影。舒涵回宫,褪去外朝的帷帽,衣襟上仍留着一丝檀香气。
李世民在承光殿中批阅奏疏,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他放下笔,语气温和:“陛下召见你,可还说了什么?”
舒涵上前一礼,神色平静:“陛下问臣妾,可否安于长安。”
李世民的眉略动,似笑非笑:“你怎么答?”
“臣妾答,安在心,不在地。”
他微微一怔,随即失笑:“这话,倒像你。”
舒涵看着案上的奏章,语气淡淡:“陛下其实并非只问此。”
李世民眼神微敛:“那他问了什么?”
舒涵沉默片刻,才道:“陛下问——若有一日突厥犯边,我当如何。”
李世民缓缓抬起头,语气比方才低得多:“你怎么答的?”
舒涵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如初:“我说,若能止战,以命劝;若不能止,以命谢。”
李世民的眉心一蹙,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轻叩:“他在试你。”
“我知道。”舒涵的声音轻,却没有怨意,“试我,亦是试突厥。只是殿下,我并不惧。”
李世民望着她,沉声道:“你不该以命为誓。那不是忠诚,而是孤注一掷。”
舒涵微微一笑:“可世间的信任,多半是用命换的。”
他沉默不语。殿中烛影微晃,烛泪顺着铜台缓缓滴下。
过了许久,李世民轻声道:“舒涵,你不必这样。长安是你的归所,不是你的坟场。”
她转过身,静静看着他,眼神深而柔。
“殿下,我来长安,不是为死。我只是想让这世上的风,少一点血气。”
李世民一怔,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与两年前醉香楼中那位少年谋士并无两样——同样的清醒,同样的孤绝。
他伸手,似想触她的发,却又缓缓放下。
“你真是命里与我一样的人。”他低声道,“都被天下推着往前,连退一步都不能。”
舒涵的唇角轻动,露出极浅的一笑。
“那便并肩走。”
李世民看着她,久久未语。殿外的风再起,卷起帘角,带进一点春的气息。
烛影摇曳,光落在两人之间,一明一暗,如命与愿在岁月里彼此交错。
武德二年五月初,长安春光尚暖,宫中花影摇曳。
东宫书房内,李世民立于案前,手指在铺开的边报与奏折上轻轻敲击,眉眼间仍有些许清寒。
忽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刘文静被召入宫,身着整洁官服,举止仍带着江湖中人的锋芒与沉稳。
他低头行礼,声音平稳而慎重:“太子殿下,微臣有一事,欲请教殿下。”
李世民抬眼,语气平淡却不失威仪:“刘兄且说。”
刘文静微微吞咽口气,神色微凝,低声道:“晋阳之事,曾有一少年,名哥舒翰。微臣心生疑惑——如今殿下侧妃,阿史那舒涵,可曾就是当年的少年?”
李世民静静听完,嘴角微扬,目光略有笑意:“刘兄果然细心。”
他语气带着几分骄傲与深意:“你猜得不错。那位少年哥舒翰,确是舒涵。”
刘文静怔在原地,像是被春风掠过,半晌才苦笑一声:“果然如此……怪不得,当年晋阳初见,那少年言谈间透出的冷静与谋算,绝非凡人。其人精通汉礼,识兵懂政,年少而不凡。后来微臣随陛下起兵,又见突厥郡主阿史那舒涵助臣说服始毕可汗——此二人,容貌气度虽殊,然神韵极似……”
李世民轻轻颔首,眉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温意:“舒涵天性聪慧,行事果决。若非她在突厥出谋划策,父皇起兵之日,怕也少几分胜算。那时她尚未笄年,便已知大义。”
刘文静沉默片刻,眼中浮出深深的敬意:“她……确是非凡之人。”
李世民看着他,语气忽转为柔:“你也算是她在长安的旧识了。她常念及晋阳往事,说起你时仍称‘文静兄’,言你清直有识,是可托之人。”
刘文静微微一怔,随即低声道:“侧妃娘娘……还记得微臣?”
李世民笑意更深:“她记得。若你愿见她,我可安排一面。舒涵也许该与你再叙一叙旧。”
刘文静拱手一拜,语声郑重:“微臣受太子与侧妃厚恩,不敢辞。”
李世民轻叩案几,目光深处闪过一抹思量:“好,明日巳时,你至东宫书阁,她自会在那候你。”
次日,东宫书阁,晨光从高窗洒下,尘埃在金光中浮动。书案上陈着几卷兵书,香炉烟袅,檀香淡淡。
舒涵一身浅绛襦裙,发间点一枚金步摇,衣袖收敛,气度静雅。她立在窗边,静静望着外头的槐树,心思微转——晋阳旧事,竟已隔了多年。
门外传来侍从的低声通报:“刘大人已到。”
舒涵回身,微微一笑:“请。”
刘文静步入书阁,衣袂微拂,身上仍带着一股书卷气与征途尘气混合的味道。他刚抬眼,就看见她立于光中,眉眼如昔,温润中自有几分不容忽视的锋。
一时间,他仿佛又回到晋阳那间客栈,看见那个少年——衣衫简朴、言语利落,谈笑间眼神明亮如刀。
刘文静怔了一下,旋即拱手下拜:“微臣叩见侧妃娘娘。”
舒涵上前一步,抬手虚扶:“刘兄不必多礼。昔年突厥一别,久违了。”
刘文静抬起头,神色复杂:“殿下已告知一切。微臣这一拜,不只是为今日之礼,也是为往昔之愧。晋阳之时,未识你真颜,心生轻忽,实在失敬。”
舒涵摇头一笑,语气温淡:“那时我以‘哥舒翰’之名行事,自是有意隐瞒。刘兄并无失礼,反倒在乱世中识人于尘沙,已属难得。”
她伸手示意他坐下,自己缓缓落座。
两人隔着一张书案,案上摆着茶盏与棋盘。舒涵亲自为他斟了一盏茶,指尖停在盏口边,声音轻缓:“我常想起晋阳的风。那时天下未乱,你我不过各为其主。如今同在长安,倒像一场命数。”
刘文静望着她,心底忽然泛起一丝感慨:“晋阳少年,如今已是太子侧妃。娘娘的胆识与远见,我刘文静自愧不及。”
舒涵垂眸轻笑:“文静兄谬赞了。若无你往返两地、调度兵马,当年李家之举也未必顺利。”
刘文静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那日突厥大帐,你劝始毕可汗出兵时,我心中便有疑。那一席言辞——不像出自异族之口,倒像是知天下势的汉人。”
“你当时看出了吗?”舒涵抬眸,眼波微转。
刘文静苦笑:“只是心生疑,却不敢信。今日得见,方知当年之少年,真是奇女子。”
舒涵笑意微浅:“世道如棋,我不过是落子之人。今日大唐基业既定,我亦不过顺势而行。”
刘文静目光一深,语气低沉:“娘娘,太子待你极厚,长安之中,恐怕唯你能以真言入其心。若有一日,朝堂再起风浪,还望娘娘……能保住自身。”
舒涵听着,神色温和,眼底却闪过一抹淡淡的思量。她知道刘文静话中有意——他看得出风起于青萍之末。
她轻声答道:“你放心,我知分寸。若有一日风浪至,也盼刘兄记得,今日这杯茶,不为权谋,只为旧识。”
刘文静凝视那盏茶,缓缓起身,郑重一揖:“昔年公主助我于刀锋,此情我未忘。今日再拜,不为礼,为心。”
舒涵起身还礼,声音柔而笃定:“愿来日再论天下时,仍能并肩而语。”
门外风起,槐叶翻飞。刘文静转身离去,衣袂掠过门槛,未回头。
舒涵站在原地,看着那一袭背影渐渐隐入廊影,心中似有轻叹。
“晋阳故人,不负当年。”她低声呢喃,指尖轻轻触过棋盘,一子落下,清脆如誓。
武德二年五月末,初夏,长安城微风拂日。早朝刚毕,宫中尚残留余热。
李世民正整理朝务卷册,面色平静,却掩不住眉眼间的轻微紧绷。
李渊缓步而来,衣袍未解,神色含笑中带着帝王威仪。
“朕今日听说,元吉侧妃已诞下长子。”
话语轻缓,却像一柄利剑,刺入太子心中。
李世民心头一震,低头抱卷,不敢妄动。
“世民啊,”李渊缓缓开口,语气温和,却透着帝王的威严,“江山社稷,根基在于子嗣。父知你心有所钟,亦知舒涵聪慧机敏,但她毕竟是异族,身份特殊。”
李世民轻轻垂首,握拳在卷册上,内心涌起复杂情绪。
李渊的语气更深沉,却仍温和:“若独宠一人,虽情深,却恐日后朝臣有议,或有人以异族女子惑君之名论之。父意非责你,只望你行事慎重,兼顾正宫与国体。”
李世民抬眼,望向窗外初升的日光,心底微微一紧。
他知道父皇的话既是提醒,也暗示了责任。
“父亲放心,”他轻声道,“儿臣自知分寸,不敢逾矩。”
李渊点头,眼底有一丝释然:“世民,情可纵,理须守。父望你,江山与心中人,皆能兼顾。”
微风拂过,檀木椅旁落下几片花瓣,阳光穿过屋檐,洒在两人的影子上。
父与子的身影拉长,像一条隐秘而坚定的守望线。
夜色沉沉,承徽殿的灯火早已熄灭,只留下一片静默。
舒涵坐在偏殿窗前,手里攥着一卷书,却怎么也读不下去。脑海里闪过侍女低声禀报的话——李世民今夜宿在了承徽殿。
她的胸口像被什么重物压住,呼吸顿促。指尖攥紧书卷,纸面微微皱起。
理智告诉她,这只是宫中的常规,她不该计较,可心口的热度和泪水却让她难以克制。
她缓缓低下头,泪水顺着睫毛滑落,落在手背上,冰凉而清晰。
那一刻,她所有的理智都被冲淡——她想起他们昨夜的温存,想起李世民贴近她耳畔低声的承诺。
为什么在别人的寝宫,他又不是属于她?
泪水顺着颊角滑下,她轻轻低声呢喃:“世民……为什么……”
声音小得几乎被夜色吞没,却把她心底的孤独与伤痛彻底暴露。
烛火的余光在殿中摇曳,窗外风声吹动帘纱,像在为她轻轻拂去泪水,却拂不去胸口的酸楚。
夜渐深,烛火将尽。泪已干,舒涵缓缓抬头。她忽然笑了,笑自己竟也会如此失态。
“我来长安,为天下息兵,不是为争一人之宠。”她低声呢喃,手指抚过案上那卷未读完的兵书。
她闭上眼,让呼吸重新归于平稳。悲痛如潮,却被她一点点压回心底。她懂,爱一个人不该让自己失去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