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长安的天光柔和而冷。
宫门外,鼓声自远而近,仪仗金旗映照城阙。
李世民骑在马上,他身穿太子朝服,红袍金缕,神色如玉。
他目光越过人群,看见远处的舒涵,她的凤冠在阳光下微微闪烁,霞帔如火,金衣映着春光,却没有一丝多余的娇艳。
她的眉目再也没有旧日的锋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从容。
李世民下马,走上前。
风掠过两人之间,带着春日里的一丝凉意。
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稳:“舒涵,别来无恙。”
舒涵行礼,语气平静:“太子殿下安好。”
李世民的手微微一紧——她叫他“太子殿下”。
这一声距离,比千里草原更远。
“你瘦了。”他开口,语气很轻。
舒涵笑了笑,看他的目光清亮而沉稳:“长安的风,比草原细。”
李世民注视着她的眼,那笑太淡,不似喜,也不似怨。他忽然发现,这两年,她身上那种冷静的光,让他既敬又惧。
“太子迎新。”仪官高声宣读。
他伸出手,去接她。那只手,不再是握剑的手,而是执掌天下的手。
她停顿片刻,手指轻颤,像是在回应,又像在抗拒。
她想起初见时,他还是意气未脱的少年;如今,他已是太子,是未来的帝王。
而她,竟成了他身侧的妻。
她伸手,被他稳稳接住。那掌心的温度穿过层层丝帛,抵达她的心口。她的呼吸一滞,仿佛时间在此刻终于汇成一个圆——她命运的圆。
李世民握着她的手,忽然有一种几乎要笑出声的冲动——多少算计、多少血与火,原来竟能换得她今日站在自己身旁。
他俯身,贴近她耳畔,极轻地说了一句:“舒涵——我们做到了。”
太极殿内高梁雕刻,光线透过琉璃窗洒下斑驳金色。
李渊端坐正殿,衣袍庄重,目光如水,却深藏着帝王的洞察。
群臣列于殿侧,手执礼册,衣袍整齐。见两人对视片刻,便齐声高呼:“恭贺突厥公主阿史那氏入东宫!”声音沉而宏亮,如鼓,如钟,震过檐角,落入宫墙。
李渊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沉:“舒涵,你父王以重礼托孤于大唐,今日册封,你心可安?”
舒涵俯身行礼,声音清亮而坚定:“臣妾心安。父王托孤,臣妾必守;太子殿下相伴,臣妾当尽心辅之。”
李世民看着舒涵,她语气恭敬,笑容如风吹落的柳絮,轻而远。
李渊注视两人,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既如此,本朝赐金百锭,册封仪仗,迎入东宫。”
舒涵再行一礼,低声道:“谨遵圣命。”
随即,大殿正中设立的婚礼仪式开始。群臣依序呈上册书、金银帛绢,李世民接过,作揖回礼,每一礼都庄重而缓慢,仿佛要把这一刻的每一道气息都烙进记忆。
百官中有的低声窃语,有的肃然不动;宫女们执灯守侧,长长的烛光映在殿瓦上,如历史的呼吸。
朝贺之后,太子与新妃步入东宫喜宴。殿内琉璃灯高挂,桌上盛满贡品,鱼龙银盘,果品金盏,彩绸飘拂。席间乐声清越,宫女轻舞,吹箫击鼓。
舒涵端坐案侧,凤冠微闪,白色凤羽轻轻挨着发间。她手中握着那份婚书,指尖触及金纸的纹理,感受到册书的厚重与沉静。
李世民立于案前,红袍金缕,目光扫过宾客,又落在她身上。
宫殿外北风轻起,吹过檐角,带起金铃轻响,也卷起舒涵发间的银羽。
舒涵侧头看他,轻声说道:“太子殿下,风还是从北来。”声音低而平静,如同当年雁门关的夜风,带走她过往的草原岁月,也带来她新的宿命。
李世民微微俯身,低声应道:“风总会顺我们而来。”
他明白——她依旧是草原的风,而他,只能紧握那风中的手,不敢放开,也不敢奢望完全掌控。
风穿过殿宇,轻拂金帘与朱柱,像是为这一刻的相遇,留下无声的见证。
夜深,长安的风自朱阙间流过,吹动宫灯。
热闹的声浪早已散去,只余静夜的回响。
舒涵坐在殿中,披着霞帔,鬓发垂落,额前金饰轻颤。她的心口微微发热,却掺杂着无法言说的冷意,烛影摇曳,她的影子在地上微微晃动。
李世民推门而入。他已脱去礼服,只着一身深衣。步履轻而稳,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她心底最柔软又最防备的地方。
“太子殿下——”她才开口,他已经抬手,语气冷而低:“别叫我太子。”
那一瞬,连烛火都似乎被震得微微一颤。
他缓步走近,目光如夜色般深沉,透着无法忽视的笃定。
“舒涵,你知不知道——我忍你这一声‘殿下’,忍了多久?”
这句话像轻轻落下的一块石子,激起她心底涟漪。
李世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力道不重,却没有半分退让的余地。
“从今往后,你在我身边,风雨再无你一人独行。”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舒涵心跳一滞,抬眼望向他,眼底的冷意被他彻底击碎,只剩下像春水般的清澈。
“世民……”她低声唤他,声音轻得几乎融入夜色。
李世民的手抚过她的发,动作温柔,像是在确认她的真实存在。
“舒涵,我不想再克制,也不想再算计。我只想——这一刻,天下与我无关。”
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背上,稳而温柔。他们的距离只剩一寸,心跳声在静夜里交汇,却无声胜有声。
烛火静静摇曳,光影在殿中起伏。
空气似乎凝住了,连风都不忍惊扰这片寂静。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唇畔,她下意识屏息,指尖轻颤,却没有后退。
那一瞬,他俯身,唇轻触她的唇,温柔得几乎没有重量。
那一瞬,她忽然明白,这不再是少年时的冲动,而是一种无声的誓言。
夜深了,东宫寂静。烛光燃得极稳,连火舌都不再跳动。红烛一对,对映着檀木床上的影子,如水一般。
殿外的夜色深沉,远处传来宫钟的余音,缓慢而悠长。
风自朱阙间掠过,吹动珠帘轻响,像梦中的回声。
李世民伸手,将她揽得更近。
舒涵的额头轻贴在他胸前,听见他平稳的心跳——一下一下,如山川静流。
那心跳的声音,渐渐与她的呼吸合拍。
他们相拥而眠,天地俱静,仿佛连长安的风,也在这一刻,为他们停了下来。
卯时三刻,李世民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未亮。
殿外静极了,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宫钟三响,清越悠长。
宫门的铜铎随风轻轻晃动,发出极低的金声,像在提醒——黎明将至,早朝将启。
窗纸透出一线灰白,光未至,却已能感到春气的微凉。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转过头,看着她。
舒涵睡得很安静。她的呼吸细得几乎听不见,鬓边散落几缕发丝,在枕上蜿蜒成一条浅浅的影。凤钗在灯下闪着微光,金色的纹理极细,像她手指上的薄茧一样,不显眼,却让人心疼。
他伸手,指尖悬在她脸旁,却终究没有碰。
他怕惊醒她。也怕惊醒自己。
——她真的就在他身边了。
不是梦,不是想象,也不是远在突厥边塞、信使辗转而来的名字。她睡在他的枕边,呼吸与他同频。
可他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荒凉。
他曾以为得到她,就能得安宁;如今他得到了天下、得到了她,却发现两者都不属于他。
他看着她的眉眼,那份宁静里藏着一丝他无法解开的东西。
他轻声叹息。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手指轻轻掠过她的发梢。
窗外,宫人低声传唤,脚步在廊下轻响——东宫的黎明已至,而他仍舍不得离开。
晨光自窗棂间透入,薄雾浮在宫阙之间,金瓦被露水映得微亮。
舒涵醒来时,榻侧的被褥已凉。昨夜的余温早散,帘外传来宫人轻柔的脚步声与盥漱水的碰响。
她缓缓起身,披上外衫。那霞色的丝料在晨光中轻微闪动,如露水凝在花瓣上,明亮,却将落未落。
侍女低声禀道:“殿下已上朝。命妾随时侍奉娘子梳洗。”
舒涵微微颔首,声音温柔:“备水吧。”
铜盆中水光潋滟,浮着两瓣白梅花。她低头洗漱时,看见水中倒映的自己——眉眼依旧,神情却与昨日不同。那种细微的变化,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换上素色常服后,宫人来请:“太子妃娘娘请侧妃娘娘移步承徽殿。”
她的唇角微微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我知道了。”
“娘娘说,殿中春茶新制,愿与您同赏。”
舒涵沉默片刻,轻轻道:“好。”
承徽殿在东宫深处,檐角垂着细铃,随风作响。她步入殿门,香气淡雅,帘后光影温柔,一位女子正端坐于主位,衣色如月,鬓边只簪一枝白玉兰。
舒涵抬眼,目光温和而清澈,心中却涌起一丝共情——她比任何人都明白,爱上李世民不只是甜蜜,更是孤独。
长孙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极稳:“公主远来,舟车劳顿,殿中略备薄茶,权作接风。”
舒涵垂首行礼,先以突厥礼,后以汉礼,姿态从容:“妾身阿史那舒涵,见过太子妃娘娘。”
长孙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后,微微一笑。那笑极浅,却带着天生的威仪。
她轻声道:“东宫有规矩,凡事有章,望妹妹不必拘谨。”
舒涵的神情如水,语调平稳:“妾身远来长安,自当谨守之。”
两人对坐,茶香袅袅。
长孙氏亲自起身,为她添茶,动作端谨却带着几分和意。
“殿下今晨上朝时,神色极好。”她淡声道,“想是昨夜安歇得甚安稳。”
这句话落下时,舒涵的手指在茶盏边微不可察地一顿。
她抬眸,唇角含笑:“太子殿下心事方宁,自当安好。”
长孙氏的笑意未变,只是目光深了几分。两人之间一瞬静默,唯有金炉里的香线蜿蜒升起,仿佛连空气都屏住了呼吸。
半晌,她轻轻放下茶盏,语声依旧温婉:“妹妹初入东宫,若有不习之处,尽可遣人来请,我宫中女官多有经年旧人。”
舒涵欠身一礼,声音温和:“多谢娘娘体恤。”
殿外风过,吹动帘影,茶香缭绕。
两人对坐无言,一静一柔,谁也不曾多说一句。长安的晨光洒入殿中,照在两人之间,恍若无声的试探,又像命运初织的丝线。
自承徽殿而出,清晨的阳光透过朱窗,斑驳地洒在青砖铺就的宫道上。舒涵跟在宫女身后,步履轻盈,却不失庄重。
宫女引路,先到承光殿,殿门高大,雕梁画栋,金漆闪耀,殿内正中是太子座椅,侧殿书案、跪垫整齐排列。
舒涵轻轻抬眼,目光在朱柱与琉璃间掠过,感受到一种庄重却不压抑的威仪。
“此处乃太子处理政务之所,殿上诸事需谨慎而行。”宫女低声解释。
随后,她们沿走廊来到寿成殿,这是太子寝宫,殿内香炉静燃,屏风掩映,床榻整洁,书卷随意摆放,仿佛仍留着昨晚新婚之夜的气息。
最后,她被引到侧殿——她未来的居所。小院幽静,廊檐下风铃轻响,院内植有几株早春花木。殿内布置简洁,床榻、书案、梳妆台错落有致。
她缓缓落座,手指触及窗沿冰凉的木纹,指尖感受到纹理的细腻,却也像触碰到了自己的心绪——平静而又深藏暗流。
宫女在旁低声提醒:“娘娘可随时熟悉宫中各处,勿迷路。”
她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窗外的朱瓦屋脊上,微风掠过,带来庭院里早春花木的清香。
她想起草原的风、夜色里的马蹄声、故乡的雪和风,都仿佛还在记忆深处回荡。
孤独在心底轻轻浮起,却被清醒压制。
她轻抚衣袖,像抚平心底波纹,也像在告诉自己:
“这里是归宿,也是牢笼。既选择爱,就要承受它的重与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