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宫偏殿,舒涵卧于榻上,窗外雪光盈盈。宫女轻启殿门,送入一封加盖突厥印纹的密信。
她接过信封,心口微颤——那是阿史那阙达的手笔。
她拆开一看,信中字字沉冷:
“突厥东部诸部生变,族中阿史那咄苾欲夺大权。北疆不稳,或将再举兵南下。慎之。”
舒涵指尖微冷。她闭上眼,心中翻涌。
她知道,这不止是草原的风动,更是命运的回声。
她轻声呢喃:“若突厥南犯,唐室将内外受敌……而世民,仍在征途。”
宫人欲劝她歇息,她却挥手:“去取东宫军报,再备笔墨。”
烛光映在她的手上,纸上落下一行字迹——
“并州虽安,草原风起。敌不止外,更在心。”
她的目光停在最后两个字上,沉静如夜:“——长安。”
十二月,长安的雪,比北地更静。
风卷白霜,落在朱雀街的檐上,银光如覆。鼓楼暮钟三声,万家灯火映入天穹,似一座被冰封的王城。
李世民率军班师而归。
战马的蹄印一路从渭水渡口延至宫阙,雪覆其迹,仿佛天下的血已被白雪抚平。百姓夹道相迎,呼声如潮。
他垂目行于马上,不见喜色,只觉寒意透骨。
太极殿上,灯火煌煌。李渊端坐御座,龙颜含笑。文武百官列于两侧,声称“陛下万岁,太子功高”。
殿中歌舞起,乐声繁杂,香烟袅袅。李世民立于殿下,甲胄未解,雪尚挂肩。
“世民,此战平北,功在社稷。”李渊举杯,笑意深长。
“陛下厚恩,儿臣不敢当。”李世民俯首,语气恭谨。
酒宴散后,宫灯未灭。李渊留李世民独对。
“世民,此番平北,辛劳朕知。然你军功屡著,朝中议者众,有谓太子之威过当,朕心不安。”
他语气温和,却似寒风透骨。
李世民俯首而立,声音平静:“儿臣以身许国,岂敢自专?”
李渊注视他良久,缓缓起身,背手而行:“你之忠,我信。然天下方定,不可再动刀兵。”
他转身时,眼中已有隐隐防备之色。
李世民叩首,额触寒地。
“儿谨记。”
殿外风雪再起。他起身离宴,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长街无人,灯影在雪地中摇晃。
他回到东宫,门一开,暖气与灯光扑面而来。
殿内几位女子已候良久。
李世民脱下战袍,肩上的雪微微融化,滴落在檀木地板上。长孙氏从旁起身,手帕轻拂他肩头,语气平稳而含温意:“殿下一路征战归来,可先坐下,稍作歇息。”
李世民缓缓坐下,将长剑卸下,仿佛卸下了整个北地的寒意。
杨氏轻轻躬身,行礼道:“殿下归来,妾身等候已有片刻,见殿下无恙,心下稍安。”
李世民垂目,轻颔首,手指按在案几边缘,眼底透出一丝疲惫:“父皇言此番之功,议者或有忧虑,朝中事仍需审慎。”
舒涵低声道:“殿下可乘胜安抚北地民心,令诸将各司其职,彰显唐军威仪而不夺朝中权衡。父皇心有所虑,正因殿下功高,宜以稳为上。”
李世民缓缓抬眼,看向舒涵,目光沉静而深邃。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微微摇曳。
他轻轻点头,声音低而沉稳:“你言之极是。北地虽捷,民心未定,诸将虽勇,亦不可恃功高而扰朝心。吾当循序而行,使功转为民心,稳则长安安矣。”
长孙氏站在一旁,手帕停在空中。她明白,舒涵心知人性、洞察军情,此等聪慧便是殿下爱她的原因。
烛光摇曳,影子交错。东宫的夜,如同北地风雪后的一片宁静,胜利与智谋、权力与人心,交织成一幅深沉而微妙的画卷。
次日,李世民令文官随军入北地,分赴州县:安抚百姓,修复粮道仓储,重整市镇秩序。
他又吩咐:“各将军在驻地,不可擅自张扬军功,务令百姓安居乐业,民心安稳,方可长久。”
几日后,长安朝堂,李渊听闻北地各县秩序渐稳,百姓安居,诸将皆循规而行,心中悬念略释。
群臣闻言,纷纷舒口气,议论声渐缓。李世民于东宫中见状,微微一笑,向舒涵低声道:“民心既稳,军心已定,父皇亦释怀。尔之计,功不可没。”
舒涵垂眸,轻声应道:“殿下善用之势,自能化险为安。臣妾所虑,不过助殿下稳全局而已。”
武德三年正月初十夜半,长安风雪骤起,殿外的铜灯被风吹得几乎要灭。宫人匆忙掩上门,耳边仍听得雪粒拍在檐上的“簌簌”声。
舒涵披着狐裘,站在烛火下,眉头微锁。案上摊开的,是从边关急递的折简——突厥咄苾部叛动,原本与唐议和的处罗可汗被围于可汗庭。更糟的是——这叛乱背后,似乎有唐境商旅暗通往来。
她的手在信纸上停顿片刻,心底一阵冰凉:
这不仅是突厥的乱,若查出与唐有关——就是唐廷的外交失策。
忽然,殿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宫人欲行礼,却被来人抬手止住。
李世民身着玄袍,未带冠冕,肩上雪花未化,眉间的神色如寒刀般锐。他一进殿,目光便落在案上的那封折简。
“边报我已看过。”他低声说,“舒涵,朝中议者主战,父皇意向尚未决。你怎么看?”
舒涵看着他,眸光静定:“若此战开,大漠再无宁岁。突厥两部必并起。殿下若出兵,胜则劳师,败则危国。”
“那你要我如何?”
他的语气略急,隐隐带着情绪。
“我若不战,朝臣将言我懦弱;我若出师,便陷泥淖。如今我连父皇都不得尽言。”
舒涵沉默半晌,终于道:“殿下,您若信我——让我去。”
李世民骤然一震,眸色一沉:“你去?那是叛军之地!”
“正因如此,我去,他们才信。”
舒涵抬头,语气平静,“我在突厥有旧识,若能面见叔父,或可劝止内乱。只需一纸殿下的手令。”
李世民盯着她,半晌未语。他看见烛光映在她脸上,那种镇静的神情——就像她初入宫时,一样冷、一样坚定。
他忽然走近,伸手按住案上的信,声音低得几乎在咬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若这事泄漏,你会被视为‘通敌’。我连救你的借口都没有。”
舒涵轻声笑了笑,眉眼如霜下寒梅:“殿下忘了吗?我从未求保全。若能止战,哪怕以身试之,也无悔。”
他胸口一紧,那份理智被她的话瞬间击碎。
他看着她的眼,那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连他都敬畏的决绝。
良久,他低声道:“你这是……逼我成罪。”
舒涵抬起眼,轻轻摇头:“不是逼,是信。”
“我信你不会让天下乱,也不会让人白死。”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她不是在请命,她是在替他背下一切可能的骂名。
外头风雪呼啸,烛火几度欲灭。李世民忽然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
“舒涵,”他声音发颤,“若你不归呢?”
舒涵怔了怔,低声道:“那便当是——突厥公主归于北风。”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半晌,他取下腰间玉符,亲手递到她掌中。
“此符通我营印。若有变,持此令可退兵一日。”
舒涵接过玉符,指尖微颤,却只是轻轻一笑:“殿下放心,我会回来的。”
他盯着她,像要把她的样子刻进心底。
烛光摇晃,他的声音低沉如夜:“若你不归,我亲自去接。”
舒涵未答,只深深一拜。风声再起,她披上斗篷,推门而出,一阵冷风卷入殿中,将那两盏烛火吹得几乎同时摇曳——一盏灭,一盏仍亮。
夜色与雪同白。舒涵策马而行,披风上的冰花在风里层层结霜。她身后只随一名译使和数名突厥旧部,皆披着无纹的黑氅。
远处,叛军营火若点点孤星,漫山皆红。
她勒马于营前,仰首一声呼喊——用的是古突厥语。
“我是处罗可汗之女,阿史那舒涵。愿见阿史那咄苾。”
营中一阵喧动。火光摇曳中,几匹铁蹄溅雪,领头的人正是咄苾。
他隔着火光冷笑:“唐人之妻,何面目来此?”
舒涵下马,缓缓行至火前。
风雪扑在她鬓角,她仍镇定地行礼,用突厥语一字一句地道:“我来,不为唐,不为突厥。只为让北风停歇,让血不再染雪。”
帐内众将相互望着,咄苾的手还握在刀柄上。
她却不退半步,目光冷而坚定。
“你若攻唐,唐必反击;你若杀兄,族中自乱。
你说要为可汗雪耻,但你真信?你想让草原只剩火光,还是让族人回到天山听牧笛?”
咄苾沉默了,眼中怒火渐息。
舒涵又取出一枚玉符,放在案上——那是李世民的营印。
“唐太子愿退兵一日,以示诚意。若你真要开战——明日雪尽,雁门之外再论胜负。但今夜,你有机会让草原重归宁静。”
帐内寂静。半晌,咄苾重重一叹,抬手挥开刀:“罢了。天命不与我。你走吧。”
她微微一笑,行礼退下。那一笑如雪中初日,寒中带暖。
与此同时,长安未眠。
李渊在太极殿召急议,群臣纷纷劝战——
“突厥叛乱,若不出兵,示弱于北。”
李世民立于殿下,沉默不语。心中却在计时——这是舒涵出行的第十个夜。
殿上议声渐高,终于李渊转向他:“世民,你意下如何?”
他缓缓抬首,语气沉稳:“儿臣以为,兵者凶器。突厥乱在内,不在外。若今动兵,恐逼其合力。”语气冷静,却藏不住眉间的倦意。
魏征出列:“殿下此言未免妇人之仁。”
李渊面色一变,正欲再问,忽有急报入殿。
信使跪地高呼:“报——突厥叛乱止,咄苾退兵!处罗可汗阿史那奚纯复位,愿遣使复盟!”
殿中一片惊动。李渊目光如电,盯向李世民:“你……早知有此变?”
李世民沉声道:“儿臣并非未卜先知,但信人心可回。”
李渊沉吟半晌,忽然长叹一声,手一挥:“罢了,退朝。”
群臣散去,殿中只余父子。
李渊看着他,语气复杂:“你做事,越发像孤。只是——你信的人,能信到几时?”
李世民低头:“父皇,若天下皆可疑,那人心何用?”
李渊静看他良久,终未再言。
武德三年二月,夜深,东宫中灯火稀疏。
院中梅花已开至尾声,瓣落满地。
舒涵披着薄氅,独坐在廊下抚琴。指下的曲,是她曾在突厥草原上常奏的《归鸿》。
琴声温柔又略带惆怅,仿佛风从千里之外带回的旧梦。
李世民自殿中缓步而出。今日他卸下朝服,只着玄衣。
听见琴声,他脚步放慢,静静立在她身后。
舒涵似察觉,却未停指。
直到最后一声弦音在空中散尽,她才抬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殿下,政事可了?”
“未尽。”他答,声音低缓,“但听你一曲,便也静了。”
她笑了笑,起身行礼:“殿下笑臣妾。臣妾只是……许久未抚,手有些生。”
李世民伸手取过她的琴,轻轻拨了一下弦,声音短促而沉。
“生也好,这曲若太熟,反失真意。”
他将琴放回,转而看着她,神色忽地温柔:“你这一路辛苦,身子还好?”
舒涵一怔,垂眸:“多谢殿下挂心。只是近日略觉倦怠,或因旅途风寒。”
李世民沉默,视线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那种倦意与柔色,不似风寒,更像一种无声的预兆。
他心底掠过一丝暖意,却不点破。
“既如此,命人好生调养。”他说,语气极轻。
又顿了顿,似随口,却透出几分心底的话:“这一世,风雪太多,也该有一处能让人安心。”
舒涵抬眼,看见他眉间那一抹疲惫的温柔。
她微微一笑,低声道:“殿下若能安天下,臣妾便安。”
他摇头,轻叹:“若天下安,而你不在,安又何用?”
两人相对无言。风从殿外掠过,卷起几瓣梅花,落在阶前。舒涵伸手接住一瓣,放入掌心。烛光摇曳,她眼底的光如水般柔。
那一刻,长安的夜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没有誓言,没有表白,却像是两个历经风霜的人,在命运的罅隙里,悄悄守住了一个属于他们的小小宁静。
三月春日初晴,宫中杏花方开,粉瓣如霞。
太极殿上,香烟袅袅,李渊端坐御榻,听内侍低声奏报:
“启陛下,东宫侧妃舒涵娘子身有喜,太医诊脉,已二月有余,脉象安稳。”
一时间,殿中寂然。只有春风掠过金帘,卷起一缕淡香。
李渊的目光微微一动。他抬手,放下手中玉简,语声平缓得几乎无波:“……有喜?”
那语气中,既非惊,也非笑。只是轻轻的一句,像是石子落入深井。
内侍不敢抬头,伏地叩道:“太医言胎象极稳,殿下喜事,陛下当贺。”
李渊缓缓靠坐回龙椅,眸色深沉。他沉吟良久,方低声道:“赐金百两,绫罗三十匹。命太医院择上方安胎。此事……不必外扬。”
内侍应声而退。大殿重归寂静,只余风声掠过檐角。
李渊指尖轻敲几下案几,目光落在殿外春色上。那花开得正盛,却让他想起并州的雪。
他低声自语:“突厥女……竟已怀朕之孙。”语气平淡,却藏着一丝冰。
他记得,昔年世民曾为突厥盟军之事力争,几次暗越圣意。
又记得舒涵在朝中屡次上言北疆大计——言辞精确,却不乏异音。
如今她怀孕,这孩子,不只是“血脉延续”,更是一道政治的印记。
“草原与中原,若在一身之**生……可安,亦可乱。”
李渊缓缓阖目,心中思绪纷乱。
他想起世民少年时随军的模样,那时的他眼中全是锋芒。如今,这锋芒已能制人,而他自己——竟要在这锋芒下小心呼吸。
他忽然笑了笑,笑声极低,像是自嘲:“老了啊,连儿子的子嗣,都要思量半晌。”
他起身,步下御榻,负手行至门前。阳光照在金阶上,花影斑驳。
他看着那一树杏花,声音极轻:“若是儿子……希望他不要太像他父亲。”
那语气里,有怜、有叹,也有一点掩不住的孤独。
殿外花瓣纷飞,宫人远远伫立,无人听见这句落入风中的话。
李渊转身入殿,重新坐回御座,神情已恢复成帝王的冷静。
“传旨——东宫有喜,册为良娣,令宫中诸司备贺。另命内史省密记其月,不得轻传。”
那一刻,春光再盛,也掩不住他眸底的一丝暗色——喜中带防,防中藏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