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二年六月,我轻轻走到太极宫案前,手中摊着来自边郡的奏报,低声禀道:“陛下,西突厥至利失可汗国已分东西十部,乙毗咄陆可汗占据西部,以东仍归至利失。原本一体的西突厥,今已东西分治。”
李世民抬眼,目光深沉,微微颔首:“此事你已细阅奏报?”
我点头:“是。诸部酋长各自为政,民心离散,若不加防备,边境或生祸端。”我顿了顿,指着地图上伊犁河所在,“若乙毗咄陆可汗借机北上,或挑拨边部,恐致边民流离,亦恐引起东部至利失可汗的反扑,影响我大唐西部边防稳固。”
李世民缓缓走近,手指在地图上轻触:“舒涵,你的意思是……大唐应如何应对?”
我低声建议:“陛下,可暂赏赐安抚西部乙毗咄陆可汗,使其知我大唐威信;同时加强边郡守备,调动轻骑巡边,以防突厥内乱波及我境。至利失可汗之东部,也可派使通报,示以恩威并施,稳固边境民心。如此,虽突厥东西分治,我大唐可稳居中原,边疆安然。”
李世民点了点头,指尖在舆图上缓缓摩挲。半晌,他忽然问:“你可曾……怀念当年的西突厥?”
我怔了一下,指尖在袖中微微一紧。窗外风过,烛焰轻颤,殿中那一点光影也随之摇晃。
我抬眼望他,却见他正注视着我,目光平静,却深得像要将人看穿。
“怀念吗?”我轻声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苦笑,“若说不怀念,那是欺己;若说怀念,又不知该怀念谁。”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缓缓续道:“昔日西突厥,虽号称强盛,却内乱丛生。民生困苦,部族互相征伐。那时我虽为可汗之后,却日日听哭声。陛下若问臣怀念什么——也许只是怀念,那些尚未被战火吞噬的白日。”
李世民神色微动,沉默了良久。
“你说的白日,”他低声道,“朕也曾有过。那时太原兵起,兵士相残,朕每夜思之,也问自己——若当年不举义旗,如今是否能有一世太平。”
我微微一笑,声音如烟:“可若不举义旗,又怎有今日天下?”
他抬头看我,那一瞬间,眼中掠过一丝柔光:“你总是这样,能把最深的痛说得平静。”
我垂下眼,指尖拂过案上的舆图,“臣不敢言痛。只是,世间有些事,注定要毁去一半,才能成就另一半。就像那年西突厥的月,照着两个世界——一个是生,一个是灭。”
李世民沉默了良久,缓缓点头:“所以你留下,不回草原。”
我抬头看他,语气极轻:“我若回去,只见白骨;留在此处,尚能见生民。”
风吹过窗棂,烛火微颤,照亮他微微收紧的眉眼。
李世民低声道:“若西突厥尚在,你可愿归?”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那笑意中有一种温柔的决绝:“陛下,西突厥早亡于人心。人心不在,疆域再大,也是废土。”
他望着我,久久不语,最终轻声叹息:“朕明白了。你看得比朕还透。”
我只是低首一礼,缓缓答道:“臣所见,不过乱世余生。”
殿中静寂。只剩烛火映照在舆图上,仿佛昔日的疆界还在摇曳,却再无人回望。
同年九月,秋风卷起松林的黄叶,吹过蜿蜒的山谷。唐朝大将军执失思力站在松州城墙上,眼前是吐蕃兵如潮水般涌来的山谷。他手握长枪,目光如炬,心中无惧。
几个月前,吐蕃的使者曾带着金银财宝前来长安请婚,但李世民未曾答应。大唐的使臣巧妙地利用吐蕃与吐谷浑的矛盾,将二者离间。吐蕃以为唐朝拒婚是因为吐谷浑从中挑拨,于是挥军北上,将吐谷浑赶到青海以北,又横扫党项、白兰各羌,二十多万大军压境松州。
“敌人数量虽多,但我军士气正盛。”执失思力对副将牛进达和刘简低声说道。三人互视一眼,心中都有同样的念头:大唐不可轻易示弱。
晨雾未散,战鼓骤响。唐军步兵、骑兵列阵山谷,寒光闪闪的刀枪映照在薄雾中,如同一条钢铁长龙。吐蕃军队冲杀而来,尘土飞扬,喊杀声震天动地。
战斗在松州城下激烈展开。执失思力策马冲锋,刀光剑影之间,吐蕃大军节节败退。山谷间回荡着胜利的号角声,唐军士气如虹,斩杀敌兵千余。
松赞干布远远观望,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惧意。他低声对随从说道:“退兵!速退!”
随即,他派使者携金帛,连夜赴唐朝谢罪,再次请求与大唐公主联姻。李世民再拒。
贞观十三年,天下渐定。春寒未歇,朝堂上议声不绝。李世民一纸诏书,废刺史世袭之制,改由朝廷择贤选能。文书铺展在御案上,墨香氤氲,仿佛能闻到新政初成的气息。
“自此,刺史不得世袭,皆由朝廷选任。”
他低声说道,语气平静,却掩不住那一份深藏的决绝。
我微垂首,答:“陛下此举,去私立公,天下必安。”
此诏既下,地方之权尽归中央,自此,唐室的根基更深一层。
夏,西北传来奏报——突厥旧部内乱,结社率谋叛,李世民下诏命他迁诸部于漠南,立李思摩为可汗。
那夜,他独坐御阶,听边报,目光深邃如远山。我奉茶入殿,看见他鬓角微白,却不敢出声。
“舒涵,”他忽然问,“你说,这天下真能久安否?”
我怔住,低声道:“若君明而臣直,民得所养,久安可期。”
他微微一笑,笑意里有几分苍凉:“你与皇后……皆心忧天下。若我有失,恐大唐亦随我而衰。”
他神色平静,但我依然能听出话语背后的沉重。大唐虽盛,但他从未懈怠。
同年,高昌断贡,侯君集奉诏出征。我看着李世民立于殿前,目送旌旗出长安,他目光深沉。那一刻,我想过阻止,但终究未劝一言,我暗暗心痛:“这盛世的安稳,不过是用无数人的血与骨筑成的静土。”
秋来,吐谷浑王迎娶弘化公主,宗室联姻,和亲之仪盛极一时。我在殿侧望着那位含笑的公主,心底轻叹:江山万里,多少女子被写进了册封诏书。
是岁,户籍新定,天下计三百余万户。李世民展卷而笑:“百姓渐丰,天下可治矣。”
我静静望着那笑容,心头一动——那是帝王的喜悦,也是凡人的慰藉。
贞观十四年三月,唐灭高昌,自此西域三十六国皆入版图,唐置安西都护府于交河,以镇西域诸部。李世民御笔亲书诏曰:“此地,控西域咽喉,连四夷命脉,凡我子民,皆当以德怀远。”
自此,驼铃穿越黄沙,楼兰、龟兹、疏勒、于阗诸国的贡品与使节源源入唐,丝路再度大开。
民间有言——
“从长安至安西,九万里外,仍有唐碑立。”
于是那句传说自此而生:
“此去长安九万里。”
贞观十四年,松赞干布第三次派使者携重礼求亲,李世民才最终答应,将文成公主嫁往吐蕃。促成唐蕃联姻。
我坐在安国府书房,手中翻阅着宫中档册与礼仪草稿。殿内侍女轻步而来,低声禀道:“夫人,公主出嫁之礼已定,甘露殿、长乐宫及诸宫诸殿皆已按章布置完毕。”
我抬眼望向窗外,远处宫墙金瓦在阳光下闪耀,心中微微沉重。文成公主年方十七,聪慧温顺,此去远嫁,非仅宫闱之事,更是国家大计。
李世民此刻在太极宫,御前议政后,便抽身巡视宫中。他面色平静,言语间却难掩对公主的不舍。众妃在宫中忙碌布置,偶有闲暇,他亦亲自过问宫中陈设与礼仪,语气温和,却不留宿,只在殿中停留片刻,便离去。
我轻轻叹息,手指划过档册,暗自整理宫中秩序。
忽然,侍女低声回禀:“夫人,宫中传闻,陛下今日巡视甘露殿时,言及公主远嫁,略带忧色。”
我微微点头,轻声自语:“国家之事,家国之情,总是难以兼得。陛下虽无主后,却仍牵挂家中每一人。”
窗外风拂花影摇曳,我手中卷册摊开,如同一张张棋盘。文成公主即将远行,也许我该替长孙皇后,也替后世受此恩惠的人去看看她。
夜色深沉,长乐宫内只点了几盏烛火,柔光映在锦榻与屏风上。我轻步走入,见文成公主正端坐案前,眉目间既有少女的灵动,又带着即将远行的凝重。
“夫人来了。”她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抹好奇与期待。
我低头行礼,微微躬身:“公主安好?”
她点头,轻声说道:“夫人专程来,是来教我礼仪吗?”
我摇了摇头,坐下,指尖轻抚案上的绢册:“今日来,不只是礼仪。公主明日将远嫁吐蕃,我想与你讲些心里话。”
她抬眼看我,目光清亮而专注。
“公主……”我缓缓开口,声音低柔,“我也曾十七岁时,从东突厥远嫁西突厥,所嫁之人亦为异国首领。初入他乡,万般不适,心中惶恐无比。但时光教会我,以真心相待,以智慧处事,便可化隔阂为信任。”
公主微微倾身,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夫人也经历过远嫁他乡?”
我微笑,目光柔和:“是的,如今东突厥已灭,西突厥亦分裂不复当初,我辗转飘零最终安居大唐。公主聪慧,心思细密,我相信你必能比我做得更好。”
我顿了顿,又轻轻叮嘱:“藏地虽苦寒,但民心虔诚,皆念佛法,心怀善意。公主若以仁德相待,必能让吐蕃民与唐人和睦相处。你所到之处,皆可让和平共处之道生根发芽。”
她垂下眼,似在思索,随后抬头,声音轻柔:“若……若我思念大唐,该如何是好?”
我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而温暖:“大唐永远是你的家。无论你身在何方,回望长安,皆有你容身之处。你尽力履行使命,其余皆由时间与缘分自会安排。”
她轻轻点头,唇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夫人所言,我记下了。”
夜色深沉,风轻轻拂过宫墙,烛火摇曳。案前,两人相对而坐,少女的忐忑与女子的成熟交融,流淌出一股难言的温暖与信任。
我心中暗自安慰自己:公主聪慧坚韧,必能在异国守护唐朝的荣耀,也守护她自己的尊严与安宁。那一夜,我没有说出的是,后世史书会永远记载她的名字,布达拉宫会永远流传她的传说。
次日清晨,长安城尚蒙薄雾,宫灯余晖未散,四周却已是人声嘈杂。长乐宫的侍女低声忙碌,将文成公主的礼服整齐铺置,锦缎闪着微光,折射出即将启程的肃穆气息。
我随侍在侧,心绪如水般波动,却不得外露。公主站在甘露殿前,衣袂微摆,目光清亮而坚定,似不带一丝离愁,却难掩少女的紧张与期待。
李世民早已抵达,身着常服,神色沉稳,却在公主近旁时,目光柔和得几乎有些不舍。他轻声询问礼仪是否完备,叮嘱随行人员一路小心,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忧虑。
我俯身在旁,轻声对公主道:“公主无须担心,沿途礼仪皆已安排妥当,行程顺利,安然无虞。”
公主微微一笑,转向我,眼中有一丝暖意:“夫人,昨日之言,我谨记在心。无论他乡如何,我会尽力安抚民心,行仁施德。”
我点头,目光不由得落在她的肩头,轻声叮嘱:“藏地虽苦寒,但民心虔诚。公主以德化民,以心安民,大唐亦永远为你留一方安稳。”
文成公主行礼辞别,随着宫门缓缓开启,文成公主缓步走向马车。李世民上前,缓缓送别:“今日大唐公主远嫁吐蕃,愿唐蕃之间再无兵戈,愿公主善自珍重,家国永安,天下太平。”
公主躬身回礼:“臣女谨遵陛下教诲。”
我在一旁,心中暗自感慨——今日的送行,不只是一次婚嫁,更是国家与民心的交接。阳光透过薄雾洒在她肩上,如同为她镀上一层光辉。
马车徐徐启程,御道两侧官员肃立,鼓乐低缓,风声中带着轻微的尘土。李世民目送车驾渐行渐远,神色复杂,沉默不语。我心中暗想——他心底的不舍,恐怕无人可知。
长安城中,朝阳初升,宫墙上金瓦闪着光,仿佛昭示着这一段历史的光辉与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