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五年,文成公主已入吐蕃,此时大唐的朝堂上开始涌现一股新的纷争。
太子李承乾时年二十二岁,作为李世民的第一个孩子,他自小备受关注亦被寄予厚望。幼时勤勉好学,尊师敬长,一直深得朝臣赞誉,不幸贞观十三年罹患足疾,自此性格逐渐叛逆,于是李世民“搜访贤德,以辅储宫”,先后挑选了十余位老臣、名臣出任东宫辅臣,然这些老臣言辞尖锐,不仅未能使太子重塑德行,反而让太子愈发任性。
与此同时,嫡次子李泰却宠冠诸王,他爱士好文,工于草隶,集书万卷。李世民允许李泰在魏王府开设文学馆,自行招引学士。
贞观十六年二月,魏王与众文学馆学士完成《括地志》编纂,四海版图、州县疆界、山川河流、物产民俗,皆有详载。朝堂之上,李世民亲自过目卷册,眉眼间带着难掩的欣慰——天下大事,终于有了更清晰的参照。当即赐以重金以作嘉奖。
我在安国府中得知此事,心中暗暗叹息:一场兄弟相争的较量即将展开,即使我出言劝阻陛下莫要过度宠爱魏王,最终也依然不会改变此事结局。若置身事外,不发一言,也无法避免李世民的召问。
思考良久,终于放下,
罢了,我决定听从自己的内心,若李世民想问便尝试一劝。
初夏,太极宫内,晨光照着金色的丹陛。风从宫阙深处吹出,卷动檐角的风铃。
早朝后众臣退下,独留太子与魏王立于殿下。
李承乾身着玄服,神色拘谨,却隐隐有怒气压抑在眉间;
李泰则一身青袍,面容温润如玉,唇角带着不卑不亢的笑。
“承乾,”李世民的声音低沉,却带着压抑的怒意,“你身为太子,素号仁孝,近来却荒于学业,疏于政理。连师傅数次上奏,你亦不省思?”
太子的声音有些颤,却透着倔强:“儿臣并非不学,只是……魏王所为,父皇皆赞。儿臣若有片言不合,反被斥责,实难心平。”
片刻沉默后,李世民冷笑一声:“平?天下岂容一人以‘平’字为由行怠慢之事?你心中若真有不平,不该怨人,只该怨己。”
李泰的声音,温润柔和,却带着一点似是无意的谦辞:“太子之言,臣弟不敢当。父皇夸臣弟,不过小事。天下大计,非臣弟所能妄议。”
那语气,恰到好处——既谦逊,又像在无声提醒。
李世民低声道:“朕知你才识过人,《括地志》一书,劳苦功高。然你与太子,乃一母同出,怎能暗生嫌隙?”
“儿臣不敢。”李泰答。
空气凝固。直到传来一声沉响——李世民起身,衣袂扫过案几。
“承乾、李泰——你们皆为朕子,朕欲教你们和睦共处,而非相争。若有一日,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即便社稷无恙,朕亦无颜见你母后!”
那一句“你母后”,带着太多情绪——愧疚、哀伤,还有一丝被岁月磨钝的痛。
殿内静默。良久,只听李承乾压抑的声音:“父皇……儿臣知错。”
李泰也随声附和:“臣弟亦知。”
门缓缓开启,二人齐出。
早朝结束后。李世民以商议西突厥内乱之事的理由宣我入宫。
我由内侍引入甘露殿,行礼后问道:“陛下今日召臣前来,可是有要事想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缓缓转身。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眼中藏着疲惫与犹豫——那不是皇帝的神色,而是一个父亲。
“卿可听闻……太子与魏王之事?”
我垂首,轻声答道:“臣有所闻。”
殿中一时寂静,只听得烛火微微炸响。烛火映着他鬓角的白发,那一抹银光让我心中微痛。
“承乾……是朕的长子。”
他叹息,“承乾年少时聪慧纯良,吾与皇后常慰,谓社稷可托。然而如今……失德、失度,近佞远贤。朕原以为扶之以老臣,能稳其性,谁料反令其怨朕。”
我沉默。
“而李泰……”他语气微顿,眼底闪过一丝自责,“魏王才学出众,朕不过是一时欣慰,赏了几句夸言,岂料他竟因此自矜,意动储位。”
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沉的目光。
“陛下明察万机,却未察己心。您的喜怒,天下皆察;您的偏爱,太子更察。”
他一怔,似被触动。
“我知他叛逆,却仍忍不住想试着磨他。”李世民苦笑一声,“若非今日他们在朝堂上明言争论,朕一直以为他们还同之前一样互敬互爱。”
我缓缓走近,声音轻柔而沉静:
“陛下对太子严,对魏王宽并非刻意为之,严厉与慈爱皆为父恩,然太子恨父,魏王生娇,若陛下问天下人,他们只会记得陛下偏心魏王,甚至暗自揣度陛下是不是欲废太子而立魏王。”
他久久无言,目光移向窗外的风景。
“此话也就只有你敢明言于朕了。”
“因为我不在局中。”我答,“陛下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又身处其中,今日臣斗胆明言,只是希望陛下可以早做抉择,若欲维护太子,从此应当疏远魏王,若陛下欲废承乾之位当早做安排。”
“太子是嫡长,立之十余年。若今废之,不仅宗庙震动,群臣生疑,天下必议朕反复无常。可若不废,他心性若此,又如何继大统?”
他的手指轻叩窗沿,每一次叩击都像是在衡量利与害。
“魏王……泰儿聪慧,但过于心计。朕喜其才,却厌其志。然偏他事事周全、言辞恭谨,与承乾那股少年意气相比……唉。”
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自嘲:“也许朕真是个糊涂的父亲。”
我低声道:“陛下不是糊涂,而是太明白。太明白,反倒更难决断。”
他回过头,注视我。那一刻,他眼底的疲惫几乎掩不住——
那不是帝王的神色,而是一个被责任与情感撕扯的父亲。
“你说得对。”他终于低语,“此事,不可再迟。太子与魏王,朕都不能再纵。”
我抬首望他,他神色渐渐收敛,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冷意。
那是帝王的目光,沉稳而决绝。
沉默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低而带着好奇:“你素来淡泊名利,为何这次愿意牵扯进如此重大的朝堂之事?莫非……也是皇后之托?”
我微垂首,轻声而坚定:“陛下,此事非皇后所托,亦非为名利而言,只因……知此事若迟疑,兄弟间必生嫌隙,后果或牵连无数。臣虽身居外位,但心念天下安危,不敢袖手旁观。”
李世民轻轻点头,眉间柔和了些,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笑意:“朕明白。你心思深沉,未必为当世,但为天下计,比朕许多大臣更清楚。”
我微微行礼,心中暗自感慨:能在这历史的十字路口为他分忧,即便不能改变终局,也算尽了自己的一份心力。
那日后,李世民再未赏赐李泰逾越的宫院和金银,并疏远了魏王,太子与魏王之争渐趋和缓。然而我知道这些仍不能阻止结局。
九月初,李世民以魏征为太子少师,以稳承乾之位。承乾也确实收敛了许多,未再行狂悖之事。消息传至安国府,我静坐案前,手指轻抚着尚未批阅完的文书,心中微微叹息——这一步看似稳妥,却也暗藏隐患。
我心中微痛,知道历史终归还是要按既定的轨迹发展,
贞观十六年冬日,我接到诏书——陛下召见我入宫。
甘露殿内,李世民神色凝重,目光掠向案上的奏折:“魏征已立少师,承乾也已自省,魏王亦当有所制。”
我垂首行礼,轻声道:“陛下所虑未尝不有。太子历来自尊心强,遇此布置,心中或仍难平。魏王虽聪慧,却未必懂得自持。”
片刻,他低声道:“你前岁所言,朕未忘。你劝朕若不废太子,应该疏远魏王……但他终究聪慧,又无过错,朕亦不忍心让他离京。”
我知他言外之意。
“难舍”的并非亲情,而是李泰那种“让他看到大唐学问、版图、文治未来”的影子。那是李世民理想的折射——一个“学识与天下兼备”的子嗣。
我深吸一口气,语气极轻:“陛下可曾想过,魏王之才若不疏,终将反噬。”
他抬头,眉间一沉。
“反噬?”
我跪下,额头贴地:“陛下,魏王才华固然卓绝,但天下臣民皆言‘陛下偏魏王、轻太子’。臣斗胆相劝,可赐魏王外镇,以功名磨心志。”
李世民凝视着我,久久不语。
殿中烛火噼啪作响,映在他眼中,像是闪着某种压抑的犹疑。
“你要朕让李泰离京?”
“非为惩戒,”我柔声答,“为护佑魏王,亦护佑太子。”
顿了顿,我又道:“太子若有失,陛下失天下;魏王若失分寸,陛下失后。”
那句“失后”,让他轻轻一震。
我看见他手指在几案上缓缓摩挲,似在权衡万千思绪。
他沉默许久,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舒涵,你方才所言,似乎太替太子着想了。”
我一怔,抬首,却撞上他深不可测的目光。那目光像寒锋一样——温和之下,暗藏锐意。
“陛下此话何意?”我问。
他慢慢踱步至案前,手指敲击案几,语气不紧不慢:“太子与魏王之争,宫中人皆知。你今日言辞周密,甚至劝朕让魏王离京——”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朕忽然在想,这番话,你是为天下,还是为太子?”
我的心一滞,尚未来得及言,他随后说道:“朕最近常忆承乾的那些古怪举动?他喜好突厥风俗,常着突厥服、学突厥语、仿突厥礼,甚至常带宫人模拟边塞行伍,以突厥战事为戏。”
他冷笑一声,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
“你今日为太子求情,恰好触我心病。”
空气一瞬凝固。烛火微微颤动,映在他眉宇间的阴影,像是一层冷雾。
我垂首,声音平静:“臣从未为一人谋,只为天下安。”
他冷笑一声,不似愤怒,更像自语:“天下安?若天下安,储君稳;储君稳,天下安——可惜,这话,太像东宫的人会说的了。”
我心头一紧。
他忽然转身,走近一步,逼视着我,声音比寒铁更冷:“你我相识二十年,朕信你,胜于信百官。可人心最难防的,恰是那一点‘自觉无私’。若你真信自己无私,便是最可怕的野心。”
那一刻,他的语气近乎残酷。
烛火在两人之间摇曳,空气稀薄到令人喘不过气。
“承乾叛心,我可废。魏王骄恣,我可远。可你——”
他缓缓道,“若你有心,我该如何处置?”
殿中寂静得只剩火声。我的膝下冰冷如铁,掌心早已渗出薄汗。
我抬首,那一瞬,他眼底掠过的不是怒,而是深藏的防备。那是他真正的孤独。
他终于缓缓转身,背影被烛光拉得极长:“卿之言,朕记下。待魏征病愈,再议此事。”
“臣遵旨。”
我叩首,额心触地,冰凉入骨。心中微安,只想逃离此地,却也知,这句“记下”,意味着他尚未决断。
李世民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也正因如此,他常常迟疑。
*伟大的领袖毛爷爷所言非虚:可谓聪明一世,懵懂一时。
夜深,我告退时,宫外寒意侵骨。
回望太极殿,烛火仍明。那抹光在夜色中闪烁,像是他未了的心结。
我知道,从此之后,命运的齿轮已开始轻轻转动。若他听我所言,此事仍有一线生机;若他疑我,亦是天道循常。身在高处者,终要被孤独所困。那孤独太深,连信任也成奢望。
我看透了结局因此并不怨他。我未再上书,不结朝臣,不通东宫,亦未敢踏宫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