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七年夏,我回到长安,正好传来西突厥内乱平定,泥孰即将即位新可汗的好消息,不久就要亲自来长安接受大唐的册封。
贞观七年秋,长安太极殿中,晨光透过龙纹窗棂洒在青砖地面,映出李世民端坐龙座的身影。龙袍金线闪烁,他威仪森然,却又透着久经沙场的从容和淡淡的沉思。
殿外传来马蹄声,阿史那泥孰随侍而入,肩上背着册文,手中捧着珍帛。泥孰跪地行礼,声音低沉而诚恳:“大唐皇帝圣明,臣阿史那泥孰谨奉册文献上,望陛下册封臣为奚利邲咄陆可汗。”
李世民微微点头,朗声道:“尔等远涉千里而来,今日册立阿史那泥孰为西突厥可汗,务使西突厥安定,护好边境。”他的声音既稳重,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立在殿侧,目光落在泥孰身上。昔日草原上并肩的记忆浮现,统叶护的身影不由自主地闪过心头,我下意识地握紧衣袖,希望这一册封,能暂时让大漠再得安稳。
礼乐奏起,殿中笙箫与鼓声交织,庄严而不失和谐。连许久未出现在众官吏面前的太上皇李渊此刻也笑吟吟地坐在首位。
殿外鼓声骤响,前东突厥颉利可汗踏着轻盈步伐,自愿上前助兴。他身着华丽的胡服,脚步稳健却又灵巧,腰间佩剑在阳光下闪烁银光。舞步间,手势与脚尖轻巧转动,既有草原战场的英姿,也带着几分风趣的表演感。
李渊凝视着颉利可汗,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后缓缓舒展。他回想到了昔日突厥的勇猛与豪气,如今在大唐殿前为国舞动,心中涌起无限欢喜,大唐国势已稳,百姓安居,四夷宾服——此生,终算无憾。
李世民站在一旁,注视父皇的表情,心中暗自庆幸:父皇终于释怀了玄武门之变的心结,不只是对过去的放下,更是对自己稳固帝位的默许。
而在不远处,我目光轻垂,我静静看着颉利可汗的舞步,心中百感交集。曾经的草原血脉,如今终归拜服在大唐天子面前。
夜色沉沉,太极宫一隅的小殿中,灯火温柔。金漆的高案上,摆着胡饼、羊肉和一壶温酒。无旁人侍奉,只有李世民、泥孰与我三人对坐。
泥孰鬓角微霜,却精神矍铄,举盏大笑:“今日若不是长安宫殿华丽,我几乎以为又回到草原营帐里了。舒涵,你还记得当年我兄长统叶护给你亲手烤的奶饼么?那味道,比这里什么都强。”
我忍不住笑了,端起酒盏:“泥孰兄长又取笑我。只是……一晃十年,如今再也吃不到了。”说到最后,笑意里掺了几分淡淡的寂寞。
李世民静静看了我一眼,未多言,只替我添了酒。
泥孰转头对李世民说道:“陛下。你我当年结拜为兄弟,那还是好几年前。你记不记得我们喝到最后,差点把酒坛子都摔翻了?”
李世民朗声一笑:“怎会不记得?当时你说,你们草原人豪爽,非得与我比酒量。结果你倒先醉倒在案几上。”
泥孰哈哈大笑,连连摆手:“你别乱说!我只是困了,困了!”
我忍俊不禁,笑问:“原来你们二位交情竟是这样投机么?倒让我也想听听,当初是如何结拜的。”
李世民目光微转,落在我身上,语气却温和:“他当年出使长安,我们因此结缘。泥孰直率,性情与我合拍。只是……岁月推移,各在东西,如今再聚一席,倒觉世事悠悠。”
泥孰也问起:“舒涵,那你又是如何与陛下相识的?”
我微微一愣,唇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是我年少时,随兄长什钵必前往晋阳。第一次见陛下,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后来雁门救驾,再后来晋阳起兵……许多事,说来仿佛昨日,却已隔了十余年。”
李世民抿了口酒,语气淡淡:“洛阳一战多亏了你与西突厥的助力,我唐军才得良马。什伐赤、青骓、飒露紫——如今想起,仍是难得的良驹。”
三人沉默了一瞬。火光摇曳,映出各自不同的神情。
泥孰忽然开口:“其实我兄长生前常说,你们中原人多才智,谋略胜过我们草原人。他也常常谈及洛阳那一战呢。”
李世民略一凝神,缓缓道:“我未曾与他谋面。只是……今日听你说起,倒也想知他是何等人物。”
于是泥孰说了一些统叶护的往事,我低下头,指尖轻轻摩挲着酒盏。胸口微微发紧,眼角不觉湿润。
我轻咳一声,借口起身:“我去外面透透气。”说完便缓步离开殿内。
李世民手中端着半盏温酒,语气轻声:“泥孰兄,当年舒涵与统叶护共处多年,你可知道其中故事?”
泥孰笑了笑,放下酒盏:“陛下好奇也正常,舒涵与统叶护……虽年差二十多,但贵在彼此相知相惜。”
李世民眉梢微挑:“相知相惜?可否说得更具体些?”
泥孰摇摇头,笑意藏在眼角:“当年两人朝夕相伴,马背驰骋,帐篷夜话,论草原风云,论马匹优劣……统叶护虽为可汗,但对这位年轻的小公主颇为好。”
李世民端起酒盏,低声自语:“倒是想象得到,她这样可爱的女子谁会不喜欢呢。”
泥孰恍然大悟道:“陛下如此关心舒涵,原来……是我统叶护兄的情敌呀。”
李世民放下酒盏,半开玩笑地问:“泥孰兄,当年你是不是也曾……喜欢过舒涵?”
泥孰微微一愣,随即哈哈一笑,举起酒盏:“我对舒涵只当是妹妹,陛下,你可别看谁都是你情敌。”
李世民笑道:“是啊,是朕想多了。”
泥孰放下酒盏,笑意含在眼底:“陛下,既然少年时就认识了舒涵,为何……为何不去追呢?难道……没追到?”
李世民微微一愣,随即轻抿酒盏,淡淡笑道:“哈哈,你倒是好奇心重。那时年轻,心中事太多。追与不追,有时并非因为是否能得到,而是明白何为分寸。”
泥孰摇摇头,眼角带笑:“哎呀,陛下倒是深沉。我本以为你少年时也该有一番情愫呢。”
李世民低声笑:“偶有心动,但自有取舍。舒涵聪慧果敢,也早有自己的道路,既已错过便已放下。”
泥孰举起酒盏,笑道:“果然是帝王,胸怀宽广。既如此,今日说起,也只当回味往事,倒也趣味横生。”
我回来时,他们二人已酒过三巡,气氛渐渐舒展。
泥孰放下酒盏,忽然看着李世民笑道:“陛下,听说长安养马的地方,马比人还挑食,连燕麦都要蒸过才肯吃?”
李世民一愣,随即失笑:“又是你哪来的消息?我那些骏马,哪有这般娇气?只是骡马不习惯关在圈里,便用些麦子哄它们而已。要论挑嘴,还不如你们草原的骏马,青草不新鲜,就干脆卧地不动。”
泥孰大笑,抬手一指:“舒涵,你当年在营帐里,不是常抱怨‘这群马比小孩还难伺候’么?”
我俏然一笑:“是呀,有一次我好不容易从中原换来一袋豆饼,想着能让马匹精神些,结果马儿宁肯饿着,也不肯吃一口。最后还是你亲自跑到河边割草回来,才算救了场。”
李世民摇头:“看来天下的马都一样挑剔,难怪骑得快。”
几人笑声一片。
我笑道:“不过,比马更难管的,大概还是孩子吧。陛下,听闻太子已十四岁,顽皮得很?”
李世民眉目间柔和下来,嘴角带笑:“承乾啊,他倒不是顽皮,只是性情向往自由。再过一两年,他也该娶亲了……转眼之间,我竟也老了”
我侧首看着李世民,轻声笑道:“陛下何必叹老?太子倒与陛下年轻时极像——那双眼里也有光,既锐且热,只是如今多了几分天真。”
李世民一怔,眼神微微一转,却没有接话,只抬手斟满三人的酒。
泥孰看在眼里,忽然打趣:“舒涵,你说孩子难管。那要是你有个儿子,怕是能把营帐都拆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头:“若真如此,我也无怨无悔。”
李世民端起酒盏,眼神在我身上停留片刻,轻声道:“话说,当年你与统叶护在一起,那段岁月……倒是奇怪,怎不见你们有了孩子呢?”
我微微一怔,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笑意,轻轻放下酒盏:“陛下言重了。十年风雨,也未必每段缘分都要留下子嗣。”
我抬起眼,看着李世民微肃的神色便继续调侃:“没有孩子,也没关系啊。若真想留下些东西,我倒想做个教书匠,在长安开私塾,桃李满天下,也算另一种传承。”
李世民微微一怔,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却也露出一抹欣慰的笑:“这主意不错,哈哈哈。”
我轻轻举盏,与李世民碰了碰,笑道:“那就拜托陛下到时候帮我多多宣传。”
酒宴过后我和泥孰出宫,我顺便拜托泥孰帮我探听一下曾经去往高昌国的弟弟社尔的下落:
“堂兄,你可还记得我那弟弟——阿史那社尔?自从几年前他前往高昌后,便音讯全无。近来我心中常常牵挂,夜夜难安。”
泥孰神情一顿,随即若有所思:
“社尔……嗯,我在西突厥时,曾隐约听闻,他率部迁徙,未能安定。似乎受西突厥一些部落的逼迫,境况堪忧。”
我屏息,轻声道:“堂兄回草原后请替我探个消息。若有机会帮我劝劝他来长安为官”
泥孰望着我,目光复杂,终是郑重点头:
“此事我记下了。我会派人暗中打探,若有消息,必传与你。”
几个月后,西来的商旅入了长安,悄然带来一封密信。
夜色深沉,归义府中的烛火摇曳。我接过信笺,指尖微微发颤,认出是社尔亲笔。字迹虽仓促,却透着熟悉的劲直。
“阿姊:自别草原,音问断绝,弟心中常惦念。高昌路远,部众饥馑,西突厥逼迫,几无安生。忽得泥孰可汗密使来报,知阿姊在长安受封安国夫人,心下既喜且慰。唐皇仁德,阿姊得以安居,弟心早有归附之念。待时机一至,必率部南来。惟愿重聚,再听阿姊训诫。”
我读罢,眼眶渐渐湿润。我拭去泪水,心底涌起一丝宽慰:“弟弟,他终于要走到这里来了。”
贞观八年末,我的叔父,东突厥最后一位可汗颉利可汗去世,由于我一直住在归义府中,我便全权负责叔父的丧仪。
李世民追赠其为归义王,谥号“荒”,并允许我按照突厥的风俗进行了火葬。归义府换了牌匾,自此改名为安国府。
贞观九年春,社尔率部越过大漠,入境唐朝。
消息传入长安时,李世民笑意难掩,亲自下诏召见。群臣皆言:“阿史那社尔携部来降,可安定北地。”
长安城北门,阿史那社尔身着胡服,骑马入城,尘土尚未落尽,眼神已在城门口四下张望。多年离散,今日终于姐弟团聚,
“社尔!”在城门口等待已久的我轻唤,声音微颤。
社尔猛地上前几步,在我身前停下。少年时的稚气早已被风霜洗去,他重重一揖,声若哽咽:“姊姊。”
我心头一酸,忍不住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
“你我生在草原,命运漂泊,但今日能在此相见,便是上天垂怜。”四目相对,皆是泪光闪烁。
社尔随后入朝,拜为左骁卫大将军。李世民更赐婚皇妹衡阳长公主,以示信任。
一个月后婚礼如期举办,鼓乐大作,衡阳长公主被搀扶着从殿内缓缓走出,凤冠霞帔,仪态端庄。虽是帝女,却并未摆出骄矜神色,而是带着一抹温和笑意,目光安定。她的目光在短短一瞬间,与社尔相触,仿佛在无声中传达出“此去同心”的默契。
长孙皇后亲自出席,笑意温婉,对我低声道:
“夫人,贵弟自此既为我大唐勋臣,又为皇室亲眷。此番联姻,不独稳固边陲,更是大唐与草原同心之证。”
李世民身着冕服端坐,神情肃穆而欣慰。待礼仪官唱礼毕,他朗声道:
“朕愿尔等夫妇,和合同心。
我望着殿下的场景,心头涌起无限感慨。我想起昔日在草原风沙中、篝火旁的少年时光,又想起社尔为部众东奔西走的困境。今日,终于迎来一个安稳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