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里的宴饮结束,宫灯渐暗,众臣散去殿外。我随侍从退至内侧偏殿,将随身携来的卷册整齐展开:西突厥疆域地图、部族人口记录、各部落军事布防情况,甚至沿途商贸往来与战略要地情报,一一陈列于案几之上。
皇城回廊之中,几位妃嫔缓步而行,珠履轻响,灯影摇曳。
韦氏轻拢衣袖,低声叹道:“你们今日有没有觉得,陛下似乎比往常更忧郁了几分?”
她语调轻柔,却带着一丝探询的意味。
阴氏接过话头,神色微凝:“妹妹也看出来了吗?我方才在席间也觉出不对。本是接风宴,理应欢畅,陛下却神色淡淡。你我皆侍君侧,怎会不觉?只怕……心中另有挂怀。”
燕氏手中拨弄着香囊,目光若有所思:“群臣散去后,我见那位安国夫人去了偏殿,而陛下与皇后娘娘并未即刻离席,似乎在商谈什么要事。”
韦氏缓步在旁,轻声道:“此女出身非凡,昔为突厥王族,今又得陛下亲封,地位之高,连我们都要避其锋芒三分。再者——她面容清丽,肌肤白皙,五官与中原人不同,穿中原衣裳竟愈发显得落落大方。只看那一瞥,便有几分异域英气与中原韵味交融,着实不同寻常。”
阴氏掩唇一笑,半真半玩笑:“韦姐姐莫不是在暗指……陛下对此女另有情意?若真如此,也不奇怪。此女身世显赫,命运坎坷,若是陛下今日初见便动怜心,又碍于身份,不得不抑之于礼,那几分忧郁也就好理解了。”
韦氏垂眸,声音温柔但带了几分意味:“陛下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仍旧轻声与她交谈,就算是礼仪使然,也多了几分温意。陛下以往宠幸过的异族女子,哪一个都不似今日这般。”
燕氏摇头,语气更为稳重:“我倒不这么看。陛下对她的神色虽柔,却无半分男女之情。反而像……像是故人重逢,有情未尽,却早越于俗世之上。”
几人闻言微怔,皆不语。
杨氏一路默然,直到几人目光落在她身上,才微微一笑,淡淡道:“陛下的心思,岂是我们能猜的。纵然忧喜,亦自有因。我们只管守好本分即可。”
她语气平平,却像一池静水落石,令几人默然。片刻后,众妃相视一笑,各自回宫,锦灯映影,余香缭绕。
只是那“安国夫人”四个字,仍在众人心头,久久不散。
与此同时,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缓步来到偏殿,李世民的目光在这些资料上扫过,眉头渐渐紧锁。他伸手翻阅地图,指尖在边境河谷与驿道间停留良久,低声道:“这些……都是你亲自收集的吗?”
我微微颔首,声音轻却坚定:“回陛下,此间信息皆我多年在西突厥与边疆奔走所得。今日先奉上,供陛下参考。”
他抬眸看向我,眼中闪过一抹震惊与欣赏,但并未发言。
我知道,他想问我为何对他信任至此,但由于长孙皇后也在一旁,他便没有问出,我拱手低声嘱托:“如今对西突厥用兵,时机尚不成熟,陛下切莫轻启戈矛。但若日后有变,此等情报必能为大唐立下先机。”
李世民沉默良久,手轻轻触碰地图上的边界,目光中闪过复杂神色。他没有多言,只是缓缓抬起头,望向我,似要透过我眼底看见我心中所思。
长孙皇后立于一旁,衣袂轻摆,神色温和而细致。她的目光落在我与李世民之间——不是惊讶,而是淡淡的洞察。她看出我对李世民的信任绝非普通臣民或异国公主,眼底闪过疑惑的目光。
而我说完后便起身告辞,此刻,我与李世民之间,信任与默契已远超身份的界限,只是那一切都已经是前尘往事,我无意再走近李世民,只希望一切尘埃落定。
我走后,长孙皇后轻轻叹息:“陛下,她信任你,且信任至深。你与她之间……不同于平常臣民与君王的关系,但她心中清明,自有分寸,无须担忧。”
李世民看向皇后,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些情报她随身带着并不安全,所以亲手交给我,我刚刚无言,只是想起了雁门关的一些往事,没想到当年少年心气的话十六年后居然真的实现了。”
长孙皇后察觉到李世民复杂的心绪,于是问道:“什么少年心气的话呀?”
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步行缓步回宫,夜色如水,月光映在回廊的琉璃瓦上,泛出一层淡金的光。宫人远远举着灯,火光被夜风拂得微微摇曳,二人脚步轻缓,衣袂相触。
李世民开始讲述这段往事:“就是雁门关救驾那一次,当年我是十七岁,她和你同年出生,应该是十四岁,那时草原强大,中原衰弱,她却说有朝一日突厥人全都会去长安做官,没想到竟然真的一语成谶了。”
长孙皇后微微一怔,目光温和而深邃:“十四岁的孩子,就有如此见识……她当时说的,陛下真的听进去了吗?”
李世民低头一笑,眼底带着一丝怀念与无奈:“听进去了,但当时只觉得是稚言。没想到十六年后,大唐国力强大,东突厥灭亡,西突厥也因为纷争而衰落……她嫁去西突厥后不仅让西突厥未起一兵一刃,而且还收集了如此多的情报。”
长孙皇后轻轻叹息,声音柔和:“原来如此……陛下对她的信任,自有其理由。她既忠于大唐,又心明如镜,不被草原与中原的界限束缚。”
说完后垂下眼帘,微微一笑,未再追问。
她早已习惯李世民偶尔的沉默与怀想——那些名字、那些往事,她未必都知,却从不强求。
她知道,在他心底,总有一些人,一些事,如夜空中恒久不灭的星,无法取代。
一路无言,回到立政殿后,殿门缓缓合拢,烛火渐暗。寝殿内,纱帐低垂,风从窗隙间拂入,带来一缕花香。
李世民倚在床侧,回望她:“卿累了,早些歇吧。”
长孙皇后轻轻颔首,侧身躺下。帐中光影摇曳,她听见他轻叹一声,却终究未再言语。
片刻后,宫灯尽灭,寝殿重归宁静。
长孙皇后在黑暗中微微睁眼,望着帷帐顶的阴影,心底轻声叹息——
原来,有些情分,并不属于尘世,也无需分明。
她伸手,轻轻覆在李世民的手上,掌心微暖。
夜色深处,天地无声。只有风穿过太极宫重檐,带起几缕淡淡的花香,
如旧梦,如故人。
夜深,床榻静得只剩两人的呼吸。
李世民闭眼,却仍难以平息心绪。
他曾害怕过——
害怕她为了亡国、为了兄长、为了家族的仇恨而来长安复仇。
害怕她聪慧绝顶,能看穿他的权谋,也能看透他最深的软肋。
天子之尊、权势滔天,却在她面前心虚如少年。
而此刻,他忽然释然。
她亲手呈上的卷册,她一路的忠诚与理智,都清楚地告诉他:她不来复仇。她从未怀恨。
李世民轻轻叹息,手指微紧被角,心底低语:
“原来……她真的不恨我。”
月光透过帷帐洒在床榻,他的眼神温柔而复杂:
少年时的悸动、秦王时期的仰慕、帝王登极后的歉疚,
全都汇成这一刻的释怀与怀念。
夜色深沉,宫门缓缓闭合。
我自太极殿辞出时,天上已是高月一轮。风过朱墙,金瓦的光影在地上映出层层波澜,似梦似真。
侍从送我至归义府时,长安的街巷早已静寂。灯火稀疏,唯有风卷着花香,轻轻拂过衣袖。
太常寺遣人来报,说陛下欲为我另建府邸,赐地于永宁坊。
我谢恩,却婉言辞去。
我不愿再有新的宫院,只求到归义府陪伴旧日草原的亲人得一隅安身。
我住进归义府后,府中不再似往常那般冷清。
昔日这里虽富丽堂皇,却更像一座金色的牢笼。
而如今,随着我亲自料理庭院、调遣侍从,竹影渐密,炉烟带香,院中有了几分人气。
风过长廊,听得见笑语与丝竹。
我才慢慢明白——原来“家”的气息,竟能在异乡重生。
府邸最北的一进院落,住着叔父颉利可汗。
他膝下两子,叠罗支与叠罗施,叠罗施的母亲也在,刚来长安时,他们常常悲歌对泣,形体消瘦,李世民知道后心生怜惜,曾任命叔父为虢州刺史,因为虢州靠山,多有獐、鹿等野兽,可以射猎自娱,但叔父拒绝了。于是李世民又赐予他右武卫大将军的官职,还有良田美宅。
我知道叔父仍然怀念草原上那段自由自在的日子。
我跪在榻前,轻声道:“叔父,昔日的家国已成旧梦,今后,便由舒涵侍奉您。待百年之后,我亲自为您送终,不负血脉之恩。”
他沉默良久,才抬手抚我鬓发,声音低哑:“若我魂归大漠,愿你焚香一炷,告诉我——大唐可安,李唐无恙。”
我伏首应声,泪已湿袖。
自那日起,我常至他所居的静院,为他煮乳茶、理发,听他讲起往日的王帐与烈风。
有时他也微笑,说:“长安虽非我乡,但有你在,便不算客。”
兄长突利可汗早逝,遗下一子一女。
男孩贺逻鹘八岁,沉静懂事;女孩苏鲁娜五岁,伶俐可爱。
他们年幼失怙,我亲自将他们带到长安,安置在归义府,与叔父同住。
我在北院为他们修筑一处小苑,择良师教他们习字、学唐语,又命侍女教他们礼仪与书卷。
每日清晨,男孩陪叔父读史,女孩随我学诗,院中常传来他们的笑声。
有时,我们三人跪坐榻前,听叔父颉利可汗讲昔日铁骑的呼啸与草原的落日。
他笑中带泪,而我心头微痛。
那笑声、那旧语,仿佛让尘封的往事再度活了过来。
春光融融,长安的街巷渐渐热闹起来。
我带着兄长的两个孩子,从北院出门去买胡饼。
我让侍从不要随行,只带了一名婢女。孩子们都穿着大唐样式的小襦裙与襕衫,只是在腰间仍系着一条刻有族纹的皮带。
长安街头,胡饼铺的香气顺风而来。铜盘上的饼刚出炉,金黄油亮。
苏鲁娜踮起脚,眼睛亮亮的:“姑母,我要那个——上面撒芝麻的!”
我笑着替她买下一张撒满芝麻的胡饼,又给贺逻鹘买了一个大的。
掌柜见我们皮肤白净,口音略异,起初还有些迟疑:“几位是……西来的客人?”
我微笑答道:“是,来自突厥,如今居住在长安。”
他怔了一下,旋即点头,语气放缓:“那可是远方的贵客,尝尝我这胡饼,保管香得紧。”
话虽客气,但我听得出他口气中仍带着几分疏远。
街旁的几个孩童指指点点,小声议论:“是胡人么?怎么也穿咱们的衣裳?”
我未理会,只领着两个孩子在街角的杏花树下坐下。
阳光落在石阶上,杏花纷落,风吹得面香浮动。
苏鲁娜吃得满嘴芝麻,笑得像花。贺逻鹘则拿出竹条与纸,仔细扎着风筝。
他做得笨拙,却十分认真。
我蹲下替他折好纸翼,轻声道:“放高一点,要让它看到整个长安。”
风筝升起时,一阵风掠过街头。人群渐聚,孩童们停下手中木剑,仰头望着。
一个老妇人笑道:“这胡家的娃儿手巧得很,风筝飞得好啊!”
掌柜也探出身来,眯眼看天:“咦,那可真是个好势头。”
从那日后,我们常到街头。买花、买饼、放风筝。
起初,人们远远观望;后来,开始打招呼。
再后来,便有人招呼我们去歇脚、喝茶。
苏鲁娜爱吃糖葫芦,每次都被卖糖人笑着哄:“小娘子,今儿多送你一颗!”
贺逻鹘被邻家学童邀去比写字,那孩子笑道:“你写的‘和’字好看极了!”
我立在街口,看着他们与大唐的孩子一起追风、一起放笑。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那些遥远的血缘、疆界与仇怨,都被春风吹散了。希望他们长大后将与中原的孩子们并肩而立——这才是真正的和。